第二日下楼时,大堂已不见了店小二的尸体——凝香怕繁炽吓到,先一步处理了。
将要迈出门的那一刻,凝香听到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立刻想起了昨夜蜷缩在角落里脏兮兮的小鬼。
“谁?”
一团棕色的小身影从柜台后方蹿了出来,一下子跪在了繁炽的身旁。
繁炽看着扯住自己裙摆的小家伙,认出这就是昨日送酒的那个小男孩。
看来凝香还算有点人性。
“公主,求公主给小人一条活路。”
繁炽满头雾水,“你是?”
那男孩子约莫七八岁,戴着顶皱巴巴的黑帽子,下巴尖尖的,袖子短了一截,露出的手腕上满是青紫的伤痕。
小孩扯了头上的帽子,散下一头乌黑的发,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竟是个模样伶俐的小姑娘。
小姑娘朝繁炽磕了个头,落下泪来,“小人是曾元朗的四女儿,公主见过的,前年贵妃娘娘芳辰时在花萼交晖楼的宴席上。”
繁炽蹙眉。曾元朗是吏部侍郎,他的掌上明珠怎会流落在这北国的荒郊野外?
莫非他们一家出了什么事?
要知这个曾元朗一贯耿直刚烈,看不惯谢相在朝中行事做派,多次大胆谏言,逼得谢相赋闲在家,一直为谢氏一党所不容。
如今新君只是谢安手中一枚棋子,看来,谢安是动手了。
小女孩的声音有些哽咽,“小人的爹爹被人诬陷勾结北梁……大司马将小人一家都下了狱……只有小人一个人逃了出来,却落入这贼窝,日日受人虐打……请公主给小人一条活路。”
繁炽沉沉不语,一旁的萧瑾却是开了口,“你把她带回燕京,等着她的就是个死。”
凝香面无表情地摇头,“她是个拖累。”
繁炽蹲下身将那个小小的身子搂入怀中,轻轻地拍着女孩的背,“你不要怕,从今天起你就跟在我身旁。我答应你,一定会为你的家人讨回公道。”
她用拇指抹去小女孩面颊上的泪,“你叫什么名字?”
小家伙登时喜出望外,擦了把眼睛,“小人阿玉。”
繁炽不顾凝香冰冷的目光,牵着阿玉朝马车上走去,凝香沉默着,没有阻拦。
繁炽目光沉沉,勾起了唇。
她自然知道贸然带这孩子回去,这孩子落到谢安手里,一定没有好下场。
她也不是想当什么救世佛祖,但凡谁经历了她所经历的那些,多少心也会变得冷硬些,如今她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自己,她只是想要试探一下自己在凝香心里的份量。
萧瑾觉得凝香今天不大对劲。
好像从捡了那个小拖累开始,她眼神就空空的,总有点神游天外的感觉,他时不时无聊呛她几句,她总半天才回过味来,弄得他兴致全无。
下午天气挺不错的,阳光洒满了山路,这道路也不窄,凝香仿佛酒还没醒,驾着马车就向对面驶来的一辆马车直直撞了过去,他还以为对面来的是上京的援军,害得他白欢喜一场。
两驾马车都撞得破破烂烂,得亏他关键时刻拉了把缰绳,人才没有伤着。
凝香却淡定得很,就地捡了捡行李干粮,带着几人继续沿着山路走了一两里,钻进了一处丛林。
那密匝匝的草木中间却有着一条窄窄的道路,大概是附近的猎户行走的近道,细长锋利的草叶划过身上的衣衫,萧瑾有些纳闷,凝香为何舍了大路往这密林里头钻?
几人这一走就没停,沿着地上时有时无的脚印估摸着翻了一两座山。凝香的身子从小磋磨惯了,跟钢筋铁打似的,他们可不是,之前坐在马车里勉强还能撑着,这还让他背着个小丫头爬崎岖不平的山路,当天上布满星星的时候,他累得连手指都抬不动了。
凝香也知道把人逼得太紧可不行,当繁炽第四次提出来想要休息会儿时,选了处靠湖的林子大发慈悲地说今晚就睡这儿了。
这夜的月光特别明亮,透过树木的缝隙渗了下来,照在凝香布满符咒的脸上。
她估计也没好到哪里去,背靠在大树上,喘着气,手搁在那只立着的腿上,视线若有所思地落在不远处。
萧瑾咬着干巴巴的饼子,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几棵树开外,燃起的火堆旁边,繁炽耐心地哄着白日捡的那个小丫头,一点点撕开手里的饼子给小丫头吃。
又过了一会儿,点燃的树枝发出轻微的炸裂声,两人将就着吃完了东西,小丫头的头发乱糟糟的,繁炽就将她抱在膝盖上,以五指当梳子,一边说话一边细致地替她编辫子。
萧瑾察觉到凝香的眼神渐渐变得温柔,仿佛下一瞬就要露出个笑,不经连连摇头。
这有什么好看的?
永穆给她点好脸色,她还真就找不着北了。
凝香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两束清冷的幽光向他扫来。霜白的月光照在女子了无情绪的面颊上,恍若一串神秘的咒语,唤醒了沉睡的神祗。
萧瑾先前就觉得凝香脸上纹的那些东西有些面熟,这一刻记忆苏醒,他确实见过这些符号——很久以前,在一本突厥宗教典籍之中。
那是半册落满灰尘的羊皮古卷,多年前由一位漱玉部祭司献给他外祖,相传记载了珞珈女神创立世界的秘密,在漱玉部只有最顶层的僧侣们才能够被特准翻阅,更有大祭司花费数十载研究,试图寻找通往永生的途径,可惜他外祖父从来只信奉武力与战争,认为宗教只是驯服愚昧者的工具,将它随便扔在角落里落灰。
细致繁复的符号精准地呈现在人脸上,远比翻阅古籍来得震撼。
“碎叶纹……”
凝香眉眼有些冷,“什么?”
“眼下的是碎叶纹,象征破碎流离,世间一切悲苦;眼角的是尼如咒,突厥人相信它能够祛除邪魔;眉心的是安可,珞珈女神手里的拿着的圣物……”
凝香的嘴角抽了抽,跟良家女遭了调戏一般,当即罩上了黑色的头巾,只留双寒气森森的眼睛留在外头。
这些宗教符号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什么?萧瑾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有趣!
就在这时,一直呆在繁炽身边的小女孩跑了过来,望着靠坐在大树前的凝香欲言又止。
凝香抬眼道:“怎么了?”
“你……”小姑娘显然有些害怕,但勇气最终战胜了胆怯,声音还是有点颤,“姐姐……你能……能教我习武吗?”
萧瑾顿时乐了,真是个傻孩子,她估计不知道,这个人正是害了她全家的大司马养的一条最衷心最听话的狗。
还叫她姐姐,这女人又凶又冷,跟“女人”有半点关系吗?
凝香摇头拒绝。
大概是她的眼神太过冰冷,小姑娘没敢再多说半个字,垂着头走了。
凝香从后头叫住她,“你叫阿玉?”
阿玉回头怯怯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我师傅交代我四十岁前不许收徒。”
萧瑾从她这话里听出了解释的意味,她这样冷酷偏执、我行我素的人,竟然向个几岁的小丫头解释?
阿玉自然是不知道这解释难得可贵,什么也没敢说,走了。
*
几人爬了半天山,都累得够呛,早早地靠着大树睡着了。
凝香和着酒吞下半包她在“独眼”身上翻出的粉末,今夜注定无眠。
轻飘飘的感觉顺着脚脖子往上爬,她回眸瞧了眼抱着阿玉熟睡的繁炽,慢悠悠褪去鞋袜,朝着被月光照耀得银白的湖面走去。
身子变得很轻,如同飞在云端,她旋转着穿过高大暗灰的树木,衣袍随着她的摇摆在风中轻轻地飞荡。她逐渐迷恋上了药物带给她的感觉,如梦似幻,忘却烦恼忧愁,自由自在如同山崖间呼啸的风声,眼前流连的终于不再是暗沉沉雨天里那抹刺眼的红色。
这种感觉令她想起三年前漱玉部选拔新一届圣女的仪式上祭司给她吃下的蘑菇,她在潮湿的森林里无意识地奔跑了三天三夜,锋利的草木划破了她的双足,衣服汗湿黏在皮肤上。
晕过去的那一刻,无数颗星星从天上坠落,密密麻麻交错,像是一场雨,雷鸣阵阵,手执安可、头戴鹿角的女神从林中深处缓缓走来……
树下的萧瑾睁开眼睛,看着远处旋转着手舞足蹈的女子,跟了上去。
她这是怎么了?
今天一天就觉着她不对劲。
她就不是个好动的性格,以前扮作凝香时,也就见她为了哄他开心时,跳过几回舞逗他笑。
她的女人刚死,就算昨晚永穆陪她说了几句话,也不至于这么高兴吧。
林间光影恍惚,她黑色头巾在风中飘舞,宿命般落入他掌中。
湖岸边上,雾气朦胧,女子一件件褪去衣物,月光照耀下,雪白的皮肤如玉石一样晶莹剔透,清苦的广藿药香缠绕在风中。
萧瑾默默伫立,怀念起昨晚她掌心炽热的温度。
与凝香的开始,算是他见色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