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顶楼最角落的房间里喧闹不堪,十来个人围着三张方桌饮酒作乐,大声喧哗吆喝,东倒西歪,皆已醺醺然,房间中央有女子二人,一人手执月琴低回婉转,另一人随歌旋转起舞。
“张三这小子怎么还不回来?”
“莫非是看那小娘子长得俊俏,先抢着上手了?”
“那臭小子还是个童生,他会吗?”
屋里顿时传来一阵哄笑,有人道:“别是他心急,没等药力上来就进去了。”
缺了只眼睛的壮实男子目光一凛,放下酒碗,对身旁的瘦如竹竿的男子道:“你下去看看,带上家伙。”
这伙人原是邻县一伙山匪,月前邻县新来了个县令,新官上任想弄出点成绩,几番大张旗鼓率官兵入山剿匪,他们兄弟几个没办法才出逃。
行到此处,这客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算个风水宝地,店主人的妻女姊妹又实在动人,索性杀了主人小厮,兄弟们自己做起了掌柜,凡有过往商客,杀男客掠其钱财车马,至于女的嘛……
缺了只眼睛的山匪将身旁跳舞的女子扯入怀中,对着对面的“蜈蚣疤”道:“继续喝啊!四弟,你不行啦……”
那“瘦竹竿”喝了有七分醉,跌跌撞撞还未曾出得门去,“砰”一声,门被人从外一脚踢开,差点撞到了他的鼻子。
闯入的女子一身黑衣,身形修长挺拔,头戴斗笠遮住面容,腰间束带别着一长一短两把利刃,手里拎着一只黑色包袱,有奇怪的液体从中滴落。
“瘦竹竿”竖起指头,“你……你干什么的?“
“见面礼。”
话音刚落,女子将手中的包袱往他怀里一抛。
他只觉得那东西热乎乎的,湿漉漉的,像是个球儿,打开一看,有些面熟,眯起眼睛一看——不正是张三那小子吗?
手里的人头在地上“轱辘轱辘”滚了几圈,划出几道长长的血痕。
他酒意登时醒了一大半,“啊”地嚎了一嗓子,见了鬼一般,想也没想就往门外冲去。
凝香喜欢猎物脸上如此神情,她宁愿所有人都怕她,人们脸上写满的恐慌让她感到安全。
凝香迅速拔下头上的竹簪,闪身挡在“竹竿”面前,朝其右眼狠狠戳了进去,当下血如泉涌。
“竹竿”捂住眼睛,叫声响彻云霄,她觉得吵闹,一记飞踢踹在“竹竿”的腹部。
那人尖叫着飞出去砸在墙上,终于晕了过去。
她顺手关上房门,向众人道:“都别走。”
一众山匪哪里还坐得住,纷纷站起来抄起了家伙,然而酒喝得太多,东倒西歪未免显得气势不足。有几个尚且清醒的,见识了这女子凶残的手段,心里起了怯意,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老大“独眼”盯着门口伫立的女子看,下午这三人刚入店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了。这女子身量极高,神情冷漠,一派男子装束,手里还握着把长刀,看起来凶得很。
可他就是喜欢这样的女子,看眼神就知道够泼辣,虽不如寻常女子温柔,但她回眸朝着他笑的那一下,极美,立刻教他三魂尚在,六魄已失。
看她那毒辣的架势,是个尤物。
凝香注意到“独眼”的目光,改了主意,收刀摘了斗笠,柔顺的头发披了一背,指着角落里女子怀抱的月琴朝他道:“让她继续。”
“独眼”使了个眼色,其余山匪随之收起兵器坐下,目光却仍旧警惕地不离她。
月琴声断断续续地响起,凝香忽略那些目光,朝“独眼”身边空着的座位走去。
她抱起桌上的酒坛,灌了一大口,“继续。”
“独眼”朝惊魂未定的一众山匪一摆手,众山匪于是转过头去,很快划拳赌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月琴声几乎隐没在其中。
凝香灌着酒,疲惫的脸上有星星点点的符咒如梅花盛开。
她在一片喧闹中追踪着那几不可闻的乐声,就像一个迷途的人寻觅着或许存在的一丝光明。
“独眼”替她拎来两坛新酒,小心翼翼道:“不知女侠大驾,兄弟们招待不周,敢问尊姓大名?”
凝香懒得费口舌,她没有名字,十一只是个代号……
她其实是有名字的,只有死人能知道,毕竟阴曹地府阎王爷面前,索命还是找对人比较好。
酒精麻痹着她躁动不安的脉搏,冷眼看那吆五喝六的山匪,感受这点属于俗世的热闹喜乐。她讨厌熙熙攘攘的人群,害怕和人客套打交道,但有时离得太远太安静太寂寞了,又忍不住靠近感受一会儿。
闭上眼睛,眼前浮现起阴雨天里那凄艳的绛色。
人世险恶,与谁同归?
她这样的人需要与谁同归?
此生到最后她必不得好死,希望有人把她的骨灰洒在水里,一切随水而逝,什么都不要剩下。
她不求来世,也不要任何人记得她。
熏天的酒气间,她恍惚闻到一点熟悉的异香,颓然地将额头抵在桌子上,“有忘忧的法子吗?”
“独眼”思量一番,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这是他从一个过往商客那里搜刮而来的。闻说前朝有名仕以丹砂等数种药材入药,连服七七四十九天,能使身轻如燕,位列仙班。
凝香仰头将粉末和酒吞下,不一会儿,腾云驾雾之感袭来。
静心追逐的月琴变成了旧日那曲长相思,眼皮莫名发烫,欢声笑语里,一滴泪珠突兀地坠落。
哀伤如决堤的潮水,药物不能带给她逍遥无忧,反而是一剂毒药,催发了她压抑的情感,令她若沧海泛孤舟,烟水茫茫了无依靠。
她猛然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霍然起身,轻声在“独眼”耳旁说了那三个字。
“独眼”警醒地站了起来,月琴几声弦响,周围众山匪纷纷抽出刀剑,转身向她举起。
下一刻,她的刀戳穿“独眼”的脖子,鲜血喷溅在窗户上,朱笔在雪白的画布上拖出第一笔。
她的唇边漾起迷惘的笑,品味着男子痛苦扭曲的面容。
凄婉的琴声伴随着这场杀戮落幕。
许久后,月琴扣下最后几个音,她将最后一人拖回房间,用长刀钉入他的后心,血花飞溅,将他永远留在这人间地狱。
宣纸上艳红的梅花开了满树,再无从下笔,她扔了笔端详画作,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慰。
此间只有满室血腥,不闻那清冽的冷梅香。
人血是药引,符咒如虫蚁浮现,在她脸上绵延出妖异的纹路。她摸了把发间粘稠的血液,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那把血迹斑斑的月琴。
抱琴的姑娘朝她笑,眼神中闪烁着癫狂的快意——大抵是疯了。
她替她奏响故人的这一曲,她投桃报李,献给她这场复仇盛宴。
跳舞的女子将抱琴的姑娘搂在怀里,泪水混着鲜血糊了一脸,呜咽悲戚之声凝香听不见。
她拖着长刀走在安静的楼道上,像被操控的提线木偶,夜风如冰涌入胸肺,她贪婪地呼吸着,刀尖划在木质的楼梯上,发出一种类似于老鼠噬咬食物的声音。
一楼大堂里,月光顺着木板的缝隙溜入,在她身后的地砖上拖出个瘦长的鬼影。粘稠的血顺着衣袍滴落,她静静地凝望着地上正打鼾的小二,手起刀落,给了这瘦猴痛快的一下。
粘稠的血浆喷洒在睫毛上,她转身去取酒,柜台后头那个小鬼蜷缩在角落里,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亮光,让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
她回头看了眼拖在地上的长刀,提起酒,朝后院走去。
冷风迎面而来,树影下的那扇门是地狱的入口,无声向她诉说着邀请。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推门而入,端详着厨房里那具被铁钩倒吊着的**尸体,喝了口酒,思考着他是那抱琴姑娘的什么人。
失去的那胳膊和腿,又曾填满谁的胃肠?
人世数载本是一场虚妄,以人肉果腹的又何止那些无知商客?
院子中间有一口深井,像是没有底的人心,霜白的月光洒下,她缓缓褪去沾满血污的衣袍,就像褪去所有伪装,露出最真实的自己。
她用冰冷的井水冲洗着每一寸肌肤,她讨厌身上残存的血腥的味道。
月光下的皮肤更显苍白,她端详着自己的肌肤,觉得自己是一只没有血液长着尖角的怪物。
微红的水带着血垢从指缝淌落,冷水浇在滚烫的肌肤上,升起一阵热气,如雨雾一样闯进她的眼睛。
世界很安静,她面无表情,只听见自己沉沉的心跳——原来她还活着。
回柜台取酒的时候,那小鬼已经不见了。
凝香上楼来到他们住的房门前,并未进去,脱了鞋袜,推开走廊的窗户,坐在窗台上边吹风边喝酒。
冷风吹着湿漉漉的头发,扎在太阳穴上针刺一样的疼。
她像一截木头一样失去情感,完全与世界隔绝,她觉得这样很好。
闭眼的时候,那个人又在她耳边轻笑。
她叩响了月琴,又着了那身绛色衣裙,她真聪明,知道自己穿这个颜色时最美。
她的眼睛弯弯的,像是天上的月亮,君王的珍宝,书籍中所有美好的代名词。
“一一,我美吗?”
当然美。
十六岁的靳月站在彩绣辉煌的上京城,活在传颂的诗篇里,是这盛世传说中最妩媚多姿的一篇;而她在四海漂泊,像一个暗影游荡在每一个无人的角落,习惯用深色头巾裹住光秃秃的头顶,所至的每一处,都希望人们不要留意她,不要记得她。
她们一点儿也不像,甚至可以说是两个截然相反的对立面,正是这种差异,在她的骨髓中浸透致命的迷恋。她是她卑微若蝼蚁的生命中曾经无比向往的轻盈美好的梦,她爱她翩跹妩媚的裙摆,高贵冷傲的风骨,和她指尖萦绕的若有若无的冷梅香气。
可这个梦碎了。
当她心甘情愿咬住鱼饵,那人瞬间隐了笑,语气鄙薄,“一一,你是个变态,怪不得没有男人喜欢你。”
这世上男人喜欢女人,女人喜欢男人,这才是常理,而喜欢女人的女人都是变态。
那人真的很聪明,见了她眼里的伤痛,有时也会纡尊降贵地抱住她的腰,下巴蹭着她的肩膀,用柔软的语气说着最傲慢自私的话。
她亦有极温柔的时候,“一一,你最好了。你要一直一直呆在我身边好不好?”
“虽然没人喜欢你,但你可以对我好呀,对我好,你是不是就不会寂寞了?”
“一一,下次还给我带桐城的胭脂好吗?我喜欢它的味道。”
凝香喝光最后一口酒,酒瓶砸落在地,她将头往后靠在窗框上。
四周陷入黑暗,绳索套上脖子慢慢勒紧,她放弃挣扎,顺从地呼出肺里最后一丝空气。一双看不见的手按住她,头颅一寸寸浸入水中,冷水淹没口、鼻,眼睛,深深灌了进去,直到颅顶也沉没在未知的恐惧中。
水中泥沙翻滚形成了巨大的黑色漩涡,意识即将被吞噬的那一刻,震天的水声里,她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我仿佛找了你很久。”
“怎么这么爱哭?一切都有我。”
和那人酒醉将要入眠之际,极轻一句,“我爱你。”
她一个字都不信,每一个字却都记得清清楚楚,刻骨铭心。因为在她短暂的人生中,只有这么一个人对她说出这些温暖柔软的字眼,轻柔得仿佛是春天柳梢上笼着的那层光影。
只有他肯花心思骗她。
“你怎么了?”女子撩开她的发丝,眼神关切。
墨蓝的天空悬着半轮残月,凝香在孤冷的地方呆了太久,本能地渴望温暖,一把勾住繁炽的肩膀,借着酒意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