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靳是我们四人中间唯一没喝酒的,他主动提出送我们去医院。
阿池对他表示了感谢,小吴一路都很惊慌,一直在问阿池:“怎么办怎么办?没事吧没事吧?”
阿池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一会儿拍拍他的脸,一会儿拍拍他的后背,直到能拍的地方拍了个遍,我们终于到了医院停车场。即便是大晚上,这里仍旧挤满了车。
我们跟在阿池后面,快步往急诊走,他一路碰到好多同事,那些人纷纷问他:“邱医生今晚又值班啊?”那种问法不是探究,而是带着关切的问候。我想,阿池在医院一定人缘很好。
今晚天很晴,窗外有月光,月光是冷白色,和走廊的白炽灯浑然一体。好奇怪,打阿池接到小蜜蜂电话那一刻开始,我的心里一直没有涌现出类似担忧之类的情绪。
要说唯一的异样,可能是我的感官在不知不觉中忽然变得敏锐起来。
我能清晰看到并且记得,刚才路过的几位同事,一个是双眼皮,两个是单眼皮,还有一个的齐刘海,藏在护士帽里。
阿池越走越快,我几乎是在跟着他们小跑。
一边跑动着,我还能分辨出走廊里的各种声响,脚步声、轮子的滚动声、男护士在喊病人、病人家属在打电话,我还知道她是蹲在地上打的,因为声音传来的方位很低。
穿越过大半个楼层,我听到、看到了比过去一整周都还要更多的信息。
阿池在走廊里停下了,他停在了小蜜蜂的面前,他问小蜜蜂虞槐人呢?小蜜蜂的视线扫过我们所有人,我看到她的目光在严靳脸上顿了半拍,和窗外的月光、和白织灯一样冷。
她说:“虞槐爸妈来了,他们让我走远些。”
阿池随机抓住一位同事,换好衣服,戴好帽子和口罩,进到了病房里。过了一段时间,他推门出来告诉我们,很幸运,虞槐买到的是假药,否则按照那个药量,大罗神仙都难救。
小吴问他:“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阿池摇头:“她父母很激动,先别去了。”
我看着小蜜蜂,我很心虚,虽然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错处,但我就是心虚,凭空心虚。
我清了清嗓,问他们要不要喝点什么,我出去买。其实在问出这个话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我总觉得小蜜蜂会骂我、会怪罪我,或者无视我。
我没想到,她沉默几秒钟之后,主动拉住了我的手,她说:“我们一起去吧。”
在医院门口的便利店,我们买了咖啡和水,小蜜蜂还给虞槐捎带了一瓶哈密瓜味的牛奶,她说虞槐喜欢这个,醒来就说要喝,结果还没来得及,虞槐父母就赶到了。
我鼓足勇气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来回晃动着手里的购物袋,购物袋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她说:“吃完火锅我送虞槐回家,我们在卧室说了很久的话,她抱了我一会儿,就让我抓紧时间离开,她说爸妈要回来了。我对她点头,我说那我之后再找机会过来。她是看着我走的,她在门边对我挥手,看着我一级一级地下楼梯。我每走一步都会回头看她,十几级阶梯,感觉走了半辈子那么长。”
“下楼之后,我在她们家单元楼下的自行车棚站了好久。周遭安静得鬼都没有,我直觉她爸妈不会这么早回来,而且我想啊,这个‘再找机会’指不定得等到什么时候了,于是我又往楼上跑,我想要再多抱她一分钟。”
“我敲她家的门,敲了好久,没人应声,隔壁邻居听到动静,开门来问怎么回事。我说虞槐在家,但里面没有反应。邻居说墙上那个牛奶箱子里可能有钥匙,虞槐母亲老喜欢把钥匙藏在那儿。我果然在牛奶箱里找到了钥匙,我开门进屋,就看到她躺在地上,邻居帮忙打了120。”
小蜜蜂说完这些话,我们正好走到停车场旁边的小花园,花园里有个水池,月光映在水池里,比洒在走廊里的还要冷。
我说:“辛亏你没有直接离开。”
小蜜蜂说:“我总觉得,她知道我不会直接离开。”她说,“虞槐不是在寻死,她是在求救。”
我眨了眨眼睛,我眼睛好干,我说:“她可能很需要你的哈密瓜牛奶。”
小蜜蜂揉了把脸,她笑了笑说:“那只买一瓶是不是显得我太抠?”
这时我的电话响,是严靳打来的。我一边点头一边接电话,我说:“就在楼下了,马上到。”
严靳说:“虞槐父母带她回家了。”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小蜜蜂,我问她打算怎么办。她看上去像是累傻了,或者吓傻了,她没有很激动,只是紧紧地抓着购物袋,她在思索什么,我没有催促她。
严靳的电话又打来了,他问我们在哪,我说在停车场旁边的花园,在水池边,他说好,他说他过来找我。
“我想把牛奶给她送过去,”小蜜蜂呼出一口气说,“我可以找她邻居帮忙转交,邻居对我没什么恶意。”
严靳开车送我们去了幸福里,他给我当了一整晚的司机。
幸福里还和我上次来的时候一样,陈旧、宁静。小区门卫不允许陌生车辆入内,我说了很多好话也不管用,那位大爷是新来的,很守规矩。严靳让我们先下车,他又重新开走,去附近找停车的地方。
小蜜蜂拎着购物袋往单元楼方向跑,我也紧跟在她后头。
没跑几步,她停下来,停在那个栽满了万年青的花坛旁边,我看她抬起了头,于是我也跟着她抬头,我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摇摇欲坠坐在窗边。
我没来得及惊讶,下一秒,小蜜蜂的尖叫声划破了我的耳膜。那道身影从窗边消失了,一声重响骤然落地。就在离我们约莫七八米远的水泥地上,在路灯照不亮的地方,我看到一些浓浆一样的东西蔓延开。
黑乎乎的,好像血。
小蜜蜂往前跑,我往后退,我接连不断地往后退,不知道撞到什么东西,我差点失去平衡摔跤,才停下来。
我坐在另一个种满了万年青的花坛边,我拨通了严靳的电话,我跟他说虞槐跳楼了,我亲眼看见的。
这天晚上我们又去了警察局,阿池他们也赶过来了。虞槐姑妈一直在骂小蜜蜂是杀人凶手,她父亲想打人,被警察拦住了,她母亲哭了半天失去意识,被送去医院。
阿池让我别担心,他们会把小蜜蜂照顾好,我对他点头,我说有事跟我打电话吧,虽然也不一定能帮得上忙。阿池抱了我一下,他说事已至此,别多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凌晨两点,严靳带我离开了。回到家我才发现,他一路都牵着我的手。他今天晚上一直都很沉默,直到回到家的第二十分钟,他才对我说出第一句话:“陪我泡个澡吧。”
我在沙发上打呵欠:“你是小男孩吗,泡澡都要人陪?”
他对我点头,他说是,返老还童有时是正常现象。
我跟着严靳走到浴室,脚尖入水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想起了水泥地上的浓浆,陡然一怔。
“太烫了?”他问我。
我摇头,泡到水里闭上了眼睛。他托着我的脑袋,让我靠在他肩膀上。浴室的光很温暖,气味也很好闻,这方空间跟外面那个冰冷天地,不像是一个世界。
我有点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我抱住了他,我希望怀抱的触感可以向我证明,温暖的世界才是真切的世界。
泡完澡,严靳没有带我去床上,或许是他知道,我不太能够睡得着。我们去了客厅,像很多个熟悉的夜晚那样,我跟他挤沙发,放老电影。
我跟他说我想喝点酒,他拒绝了我,用一个亲吻替代。
我摸着额头笑他,我说:“得多自恋的人,才会把自己的亲吻和酒精画上等号。”
他抓住我的手,塞到毯子里,他看着电视屏幕说:“过段时间我陪你喝,但不是现在。”
我盯着电视屏幕里的金发女郎出了片刻神,我说关了吧,我想睡觉了。
电视一暗,眼睛还没适应光线,周遭变得极黑。我有点害怕,反手抓住了严靳,他是我身边唯一有温度的东西。他摸摸我的头,他说睡吧,我靠在他肩膀上,把他的手抓得很紧,这样我才敢闭上眼睛。
没睡多久,我做了个噩梦,醒了。
我推开他,踉踉跄跄往洗手间跑,我开始呕吐,吐得很厉害,胃都空了还在吐,我不允许他开灯,我让他站在离我远一点的地方。
关于幸福里。先前我脑海里的画面一直都是模糊的,模糊的身影,从模糊的窗口坠落,落到路灯找不到的模糊的水泥地上,有模糊的液体蔓延出来。
但此时此刻,我眼前的一切清晰了,具象化了。
我看到虞槐坐在窗台上哭,她穿的是白色睡裙。她从窗边纵身跳下,她落在离我不过七八米远的地方,地上的浓浆是红色的,是血浆,即便只有昏暗的路灯照着,我仍旧可以看见,是暗红色的。
我什么都可以看见,我什么都看得好清楚,她的白裙子被血染得好红,她的头裂开了,她坠地的那一刻,是睁着眼睛的。
乐队全员马上就要下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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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