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玲珑阁出来,我看见容漪的銮轿不知何时已经停在门外十数丈的距离。将军卫羡驭着高头大马随护一旁,两侧近卫队排列而站。
火把跳动的焰光中,他苍白的面容沉定如水。
我缓步上前,在他面前垂手。
片刻沉默后容漪先开口,却说:“王兄,你别怪朕。”
方才在里头,凌铎也说了这么一句,阿夜你别怪我。
我掀起衣摆跪地,“皇上,请救澈儿。”
“凌铎手上还握着海疆的兵权,放他走无异于放虎归山。”
我抬头迎上他沉定的目光,再一次道:“皇上,请你救澈儿。”
“朕决不会给他卷土重来的机会。”容漪半分不肯退步。
“皇上……”
“王兄你退下吧。这里的事朕自有主张。”
容漪不再与我僵持,转头吩咐卫羡:“传话给凌铎,立刻交出晋王世子束手就缚,朕赐他全尸,大礼安葬。反之,曝尸三日,扔街喂畜!”
眼前容漪,撑着重伤虚弱憔悴,可由始至终他的言语和姿态都是不容置否的刚硬!
杀伐决断不为情感左右,我不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容漪。
我知道他真的会牺牲澈儿。
哪怕被我恨着。
传话的士兵催马到玲珑阁门口,喊了一遍,毫无动静。喊完第二遍,依然是一片死寂。
第三遍话音一落,四周几千箭弩将弦绷得更紧……
我就跪在容漪面前,情急下我喊他:“容漪!”
可是他没看我,他冷峻的眸甚至不曾动一下,紧紧盯着玲珑阁门口。
“放箭……”少顷,容漪缓缓启唇。
离开古雪崖前夕,小皇叔拎了两坛子酒来到我帐中,说要为我践行。
我和他坐在军帐外雪地中一块石头上,对着茫茫雪月喝了一晚上的酒,却没说多少话。 寥寥几句,都在说他那未曾谋面的孩子。
他说那孩子应该会走路了吧。可惜他没能在他摔倒的时候扶他一把,给他个拥抱。
他说那孩子应该会喊人了吧。可惜他没能听到他奶声奶气地喊他一声父王。
他说他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那孩子了。
然后他掏出他完成了很久一直藏在身上的竹铃铛,一遍一遍轻轻摇晃着……
那窜清脆的声音此刻就回荡在我脑海里。
回过神来,我的剑已经抵在了容漪颈上。
“谁都不准动!”
“大胆宁王,你想造反吗!”
我对卫羡的怒喝恍若未闻,紧盯着容漪道:“皇上,下令收兵吧。”
容漪的目光顺着剑锋往上移,移到我脸上,一声不出,就这么清冷冷看着我,直看到我心头发颤。
容漪啊,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是被逼得急了。
我心一横,手上稍加用力把剑抵得更紧了些。一滴血珠从容漪颈上流下,划出小小一道血痕。
我听到卫羡一声急喝:“宁王住手!”
“卫将军,不想皇上有事的话,立刻撤走你的兵马!”
卫羡没有即刻应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片刻死寂后,他道:“宁王殿下,你可想清楚了,今日凌铎从这里逃出去,你就是叛军同党,罪同谋反。这回,可不是遣逐古雪崖那么简单了。”
本王如今对自己的结局,却没多少执念。
这事过后,容漪若要杀我,我也没有怨言。
我笑了声回他:“将军不必为本王操心,本王做得出,就承担得了应有的后果。现在,马上退兵!”
卫羡凝视我一会,高举右手往后一挥,后方黑压压的一片人马慢慢退开,接着层层包围的弓箭手也有序退下。
没有了剑拔弩张的场景,玲珑阁外围一片开阔。
小孩惊慌的哭声从身后传来,然后是一阵紧密的马蹄声。
我听到凌铎那带着三分邪气的声音对我高声道:“多下宁王殿下成全。”
小孩的哭声越来越远,随着远去的马蹄消失在东方初明的天色里。
黎明的风带着透骨的寒气灌入我的袖袍中。
“皇兄可以把剑拿开了吗?”容漪在我的剑横上他颈项后说了第一句话。
和他看我的眼神一样,清冷冷的,没有多少温度。
我移开剑,低首跪在他面前。我整颗心悬得老高,因为他整个人看起来,苍白得好似随时会倒下。
眼前的龙纹靴动了动,他撑着銮轿上的扶手缓慢地站起来。
“宁王助叛党逃逸,打入大牢,择日审判。”
一句话毕,面前黄衫一晃,往前直直倾下……我暗叫不好,急速换了个身形把人接住。
“容漪!容漪……”
那处原本已经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往外渗出血来,一寸一寸蔓延,仿佛根本没有停止的趋势……我慌乱中只知道拿手去捂住他的伤口,却在触到一片湿漉漉的温热时心尖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快去找御医啊!”对周遭的人吼出这一句,我疯了一样抱起他直冲养心殿的方向……
御医急急忙忙赶来。
我六神无主呆立在一旁,看着御医和一众侍者神色惶然地忙进忙出。他的血再次染红床单,身上各处扎满封脉的银针,我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去多久,忙碌的一众人陆陆续续退了出去,一切回复平静。御医跟我说了什么我听不清,只记得自己听到暂无危险四个字的时候,绷紧的弦一松,我几乎跌坐下去。
御医退出后,又有人进来,来人道:“卑职前来执行皇上的旨意。宁王殿下,天牢的路您认得,您自己走吧。”
我再望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人,从容往门外走。
外头已经日光明媚,湛蓝的天空里浮着几团白云。
我站在门口眨着眼对着刺目的天光仰望了一会,进了天牢,大概就没什么机会见到这样的阳光了吧。
锁链拖地的声音在幽暗亢长的通道里显得清析刺耳,到了尽头,沉重的玄铁牢门哗啦一声打开,押解我的人还算尊重地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宁王殿下,请吧。”我便多看了他一眼,毕竟这世上随风倒的人多,落井下石的人也多,我都这副形容了,他还能有这副态度也算难得。然后我抬腿跨进牢里,在那张紧挨墙脚的石榻上坐下,往里挪了挪,靠着墙壁合上眼。一整场血腥风波刚刚结束,我的神经整整绷了一天一夜,我需要休息一下。
一觉漫长,竟难得没个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