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内,一抹玄色身影匆匆闪过,在窗户旁留下了瞬间的剪影。
宣政殿里,容成青正伏案抄送《玉华经》,以备不时之需。原本静静燃烧着的烛火忽而跳跃起来,是风动。
容成青脸上并没有惊慌的神色,他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
身着玄色布衣之人头戴斗笠,悄无声息地跪倒在殿内,正对着容成青所在的桌案。
“三个吐息之间便潜入殿内了,你功夫见长。”容成青没有看他,仍用毛笔蘸满了乌金墨写在纸上,一点点篆抄着。已经写到第三卷了,正写到这句:“石沉大海,如同一缕清风被绣在水面。”已经抄完了大半,至多还有两个时辰便可完工。
跪在大殿里的人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地答道:“谢皇上夸奖。”
容成青明白他的性格,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但身手了得杀伐果断,且足够忠心,这也是他把这个人放在萧徽身边的原因。
想要阻止上一世惨状的发生,首先的就是要清楚萧徽的动向,她做了什么、去了哪里,至于喜好一类,以后他会靠近她,会渐渐明白的。
他之前嘱咐过,如无要事,不必经常来宣政殿向他汇报。那国公府寿宴过后人便来了,不用想,也是和宴会有关的事。容成青听说了萧徽会去,心里也隐隐为她担心了一瞬,毕竟宁陵城里的这帮人他再熟悉不过,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难免会对接连升迁的萧延昭的妹妹进行刁难。可他又偏偏无法亲至,身为一国之君,这种小事自然不能乱了他一天的规律;更何况,自己不在,其他的人才能更自在地赴宴。倘若在这大好的日子一身明晃晃的鲜黄色也入主宴会,那滋味可就变了。
有时明黄色是权威,是权利,是至高无上又难以企及,但更多时候,它是一个牢笼,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天下人。
世间不过是这明黄的奴仆,我不过是这明黄的囚徒。
帝,多么像一柄被囚禁起来的宝剑,锋利又不得施展,有权贵偏偏没有自由。剑柄处镶嵌着的宝石让他坐拥天下人的拥护,但是终究,他们膜拜的是那价值连城宝石的贵重权威,还是膜拜他这柄不能出鞘的剑呢?
不能再多想。
“十四,可有要事禀报?”他已经做好了要迎接一切坏消息的准备。毕竟……容成殷也去了那个宴会。上一世的萧徽并未因他的旨意而入宫,因此他也就不知道萧徽和容成殷相遇的契机,这一世恐怕就是现在了。他有些后悔,责怪自己怎么因为一时情急就疏忽了这一处,重重计算当中的漏洞,自己也赐下过礼物的国公府老夫人的寿宴……竟连这都忘了。
“回禀皇上,依您的命令,我一直在暗中追随县主,保护她的安全。今日她受邀去参加英国公府的宴会,同她讲过较多话的分别是城西布匹成衣铺的老板女儿袁小姐和珹王爷。”述怀垂着头,没有多余的表情,一如平常。
容成青眉头不自觉地簇着,“她和珹王都说了些什么?你可曾听到过?”
“臣不敢离得太近,怕被国公府护卫发觉,隐约只看到他们分别在茶炉旁和池塘边交谈了片刻,不多时县主就回宫来了。”
容成青颔首,让他退下。
这件事虽在他的意料之中,但还是在他的心里泛起了不小的涟漪。他早知道倘若容成殷看到了萧徽的容貌,定会如前世一样心起对从前侍女的爱怜之情,只是没想到他们认识得这么快。且交谈融洽,听上去已经成为了朋友。
再接下去,情愫渐生……恐怕就和前一世没有分别了。
容成青心里激起一阵冷汗,想到了上一世萧徽的死状,想到那柄绒布伞上的鲜血梅花,他心里现在对容成殷的那点手足之情的怜惜都不再有,尤其是当他发觉容成殷只是为了获得一点前人遗温便处心积虑设计这一切的时候。他心中的天平早早地开始倾斜,既然容成殷做了不正当的事,那么他也不可能坐视不理任由事态发展死亡到来,不可能任由萧徽像前一世,被火焰无情地吞没。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让萧徽不再重蹈覆辙,那么就该有所行动才是。至少再多了解她一些,至少再多保护她一些,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向容成殷,走向欺骗和死亡。
这厢他刚刚下定决心同萧徽多些接触,那厢太后便一个召令,把他请了过去。
寿安宫他来得不多,从继位以来也只来过几次而已,大多都只是为了探视太后的身体。太后早年生育伤身,因此每日都要熬了红枣燕窝粥,佐以西戎进贡的牛乳服下,另还要配些人参归元丸补足气血。太医称太后的身体最宜静养,千万不要过于吵闹,难免惊动了病人的元神。因此容成青便下旨,寿安宫内外兼旁的大小两个宫殿,一律不许大声喧哗,以太后的身体为重。
这样左调养右休息,太后还时常说自己头晕目眩,太医院上上下下开的药方吃了个遍,容成青甚至心想要不要请个南蛮的医师来,只害怕那边擅以毒入药,一旦有什么万一,罪过就大了。
这次请他来寿安宫,容成青想八成又是为了那稀奇古怪的病症,难不成是加重了不成?但不算他多嘴,太后自己的亲儿子容成就不懂得替自己的母后担忧一下身体吗?
左思右想了一会,龙辇也停了,他带了几个仆从进了大殿,先给太后请安。
太后的样子的确有几分病容,大概是嘴唇没什么血色的关系,只是容成青此时联想起寿安宫的膳食总有些桃脯蜜棠什么的,别是吃多了这些所致的。
太后虽唇色苍白,看上去精神倒不错,比容成青这个弱冠之年的小皇帝精神还好些呢。许是近些日子里发生的事太多,让他太过伤神了。
容成青还以为又是之前的老毛病,于是说:“要是太后因为头痛发热此类病症不得安眠,太医院那边又出了个安宁丸,朕叫他们特意减少了冰片的用量,不会冲撞了母后的身子,晚些时候便送来,早晚饭后佐以蜜露水送服便可。”
太后摆摆手,“难得你有心,你也见得,你忻弟弟是个不成事的主,从不管这些,我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还是你给我拿主意拿得准。”太后笑了起来,这张曾经宠冠六宫的脸依然美丽,但眼角竟有了皱纹。
“但是此次有事来叫你,不是因为这些,我都这个年纪了,有些病症治不好也正常。”太后抬眼,“我是来和你谈谈社稷的事。”
社稷?最近一没有无情天灾二没有流民迁移,百姓安居乐业,赋税并不算重,还有什么他没考虑到的?
“母后请说,朕洗耳恭听。”
太后换上一副更加严肃的神色,“国君不可一日无后,你可知朝堂上那些大臣都在担心、议论些什么?子孙关系到江山社稷,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我知皇上从小便不爱这些兴师动众的大事,那全由我来操办。我虽精力不济了,但这些事还是了熟于心的——”
容成青急忙打断了她的话,“不……这……”
“还是你连母后都信不过?”
被反将一军,他冷静下来。这简直是逼宫上位,关于这些他从没想过,更何况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太后这边偏偏又插上一脚施以他威压,所有事都赶到一起了,这是有什么坑等着他往里跳呢。
于是他只是无言,等太后自己说出自己的图谋。
“依母后看来,郑南仙这孩子就不错,长相昳丽,诗书礼乐也精通,从小上过学堂也习得一手好女红,又兼端庄稳重,是当皇后的不二人选。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皇上得喜欢才行。您觉得呢?”
原是打的这个主意,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就是为什么前世他总觉得郑南仙以照顾太后为由经常在宫里晃悠,每每退朝时经常能看到她,直到她嫁给容成忻做王妃了才作罢,原来是这样。
不过这一世确实是早了点,看来萧徽一人入宫引发的事件确实很多,原来篡改了时间也等同于篡改了许多事件的进程。
只是他还不明白,萧徽进宫同太后想要安插郑南仙在他身边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明明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容成青不动声色地思考片刻,然后体面地回绝了她:“我大梁将士还在边境夜以继日地同交趾征战,作为帝王,当然要修心养性为他们祈福,盼望他们平安归来,朕以为这更重要一些。”
见太后还要辩说,于是再加上一句:“朕这一月已抄了《玉华经》,是为超度牺牲的将士们,也为仍在征战的人祈福。”容成青此言一出,果然一时堵住了太后的嘴,皇宫里上上下下社会不知太后心愿最为虔诚,每日都要抄经诵读,“稍后把经文连同安宁丸一齐送来给太后过目。”
这下太后彻底没话说了,挫败的心情差点写在了脸上,整个人气场都沉了下来,要旁边的侍女来给她揉肩。
容成青趁机告退。
直到目睹容成青走出了殿外,太后身旁正在揉肩捶腿的侍女便小声地压低了声音道:“旧计划恐怕难以顺利。皇上城府越来越深沉,早已不好操控。”
太后冲着侍女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她这个说法。她十几年前将这名虞国亡国太子之女收养了来,就是看中了她独到的聪慧与精敏,能当自己最锐利的眼目。虞师练为亡国遗孤,若不是太后,恐怕早就已经丢了性命。因此她对太后忠心耿耿,更是利用着自己余下的血统和特殊的眼力,为太后奔走效劳,毫无怨言。
“只不过……您真的要扶植南仙小姐作皇后?”虞师练一边为太后揉肩一边说。
“怎么?”太后心里对郑南仙是何许人也早就有了判断,只不过想借以佐证一番罢了,因此也就明知故问。
“虽自视甚高,容貌姣好,但依奴婢看来,不过是野心有余,能力不足。同为郑氏嫡长女,她与您的差距……自不能比。”
太后放眼过去,盆盆的君子兰已然枯萎了,“现在勉强算得上是个好选择罢了,她的时日也不过这一阵子,倘若有其他的心思,折断便是。一株小小的花儿,再怎么想翻天,不过都是这花盆内的方寸之间,离了水土离了植株,枯萎不过一芥尘土。”
太后肩膀处正在按摩的手一顿,“奴婢明白了,您远见卓识,花终究只是花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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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能出鞘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