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在家时,桓越清便听得母亲教诲,酒性热,莫要冷身吃下去,未免伤了五脏六腑。
今夜饮得冷酒,冷风再吹,听得褚季凌那最后一句,不觉落下泪来,心痛难耐。
褚季凌本就醉意难消,现下更是疲懒倦怠,斜眼一瞧,五色光映殿中,有一佳人期期艾艾在明处。
心头微动,褚季凌便就近凑了过来,细细瞧着也不说话,佳人柔眼圆润,面带桃腮,禁不住欲伸手替她拭泪,桓越清被吓了一跳忙向后退去。
动作大了些,连带酒杯一齐被裹挟落地,“咣当”一声脆响,酒杯摔成齑粉,桓越清亦清醒几分。
神智归位,复又冷面冷言,桓越清道:“护你亦是护桓氏,恰如那日你故意藏拙露怯,言语激怒侍中从而得正大光明监视越王一般,如今一言不过为免除皇上对桓氏猜忌之心而已。”
桓氏与越王亲厚不是密事,此前桓斡与桓邵元并非不知他欲有反叛之心,甚至暗中或替越王掩饰几分,无非是求得万全,如若来日越王真夺位成功,桓氏亦能尚留一席之地。
而今日转变,桓越清不知内情却可揣测大概,依褚季凌探查得知越王养兵屯兵,皇上必然知晓,恐怕已做出应对之策,捣毁几处据点。
皇上打击越王势力,收回部分权利,分归心腹。
如此,越王才急于索求褚氏财资房产,以其弥补空缺。或许越王曾求助于桓氏,因而桓斡等亦明白皇上已然明了一切,越王败露就已失势不能成业,此时唯有向上表忠心,脱离关系为正举。
桓斡与桓邵元毕竟身居高位不便直言,而桓越清此前正因贵妃一事得皇上青睐,现下由她来替褚季凌脱罪正合适不过。
桓越清自然从命,此事于她有益,在皇上和百官心中立下直言上谏的贤臣名声,以及附和朝中趋势,亲近寒门子弟。
褚季凌听了这话,醉意沉沉,虽未能尽解其中之意,但不禁悲从中来,感到气撞心头,眼角湿润。
酒意上头,言行愈发无所顾忌,褚季凌遵循心中所想,忙上前扯住桓越清衣袖,“常言道,盛极必衰,你如今虽为士族子弟可日后处境未知,恐有性命之忧。”
“我知你心性,不似那仗势欺人之辈,”褚季凌愈发激动,一把拉住桓越清,说道:“也不知我是怎了,本碍于你的身份我是不屑结交的,可一见到你之后便心神不宁难作思索。桓兄,但愿你能舍弃那贵门权阀,随我归顺皇上,日后也能得一安稳。”
“如此,我便也不用日日神伤烦扰,今后褚兄与我便可为刎颈至交。”
桓越清一时愣住,纵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却如何也不能开口。族人性命,父母仇恨无一不是性命所向,她先是桓越清,而后方是自我。
桓越清不能于儿女私情上多作停留,向上爬获得更多权利才是桓越清存在的意义。
细细瞧着褚季凌如今醉态,桓越清终是狠心推开,“褚兄醉了,现已胡言乱语,让宫人送些解酒茶来罢。”
“一斗解酲,两斗可醉,为躲避世事终日沉湎酣醉,徘徊醉乡,恐大损褚兄资望,日后少饮为好。”桓越清推开褚季凌欲再上前身形,终是不忍,交代几句便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去。
*
自那夜后,桓越清便称病告假修养府中,想来已有七日。
桓越清不知褚季凌酒醒后会作何反应,只一味逃避,隔绝外界一应讯息。
蓼汀洲内,今日正好蓝湛寥天,晶莹透彻,云霞辉映,桓越清身着曲袺青衣外皮轻裘,半倚贵妃榻上看簪白和园内几个小丫鬟院中游戏。
蓼汀洲为桓府西面最大别苑,以清幽寂渺著称,与东面桓越清的桐香轩想对,它紧邻桓府中央花园,可临窗而观清泉茂林,花圃药园。
桓越清自入桓府便被安排居于此处。
院内,簪白并几个小丫鬟正争执,樗蒱①博弈,或是投壶射箭,二者取其一,怎奈意见不合,争论不休。
最后闹到桓越清跟前由她决策,她说,“不若来一轮樗蒱?只一样,不准以钱作堵,作才艺即可,输者演善才艺,诗词歌赋,弹琴饮酒俱可。”
闻言小丫鬟们兴冲冲备好樗蒱用具,包括枰、杯、木、矢、马五种。簪白早就摩拳擦掌准备好,朝小丫鬟们道:“早先你们选投壶或能赢我,现下定了樗蒱,我可是掷五木的个中高手!”
小丫鬟们不信,与簪白闹作一团,输输赢赢各人有份,皆展示才艺,是而蓼汀洲内一时繁弦急管,八音叠奏热闹非凡。
桓越清虽面冷言厉,待下人却是宽和,以致今日当着桓越清面上亦能哄闹。桓越清默许不作声,摇头浅笑,袖手正是这时行至桓越清身侧,低头附耳与她悄声耳语。
“主子,飞花堂今日来人了。”
“老夫人那边的?”
“属下查探过,似是中领军大将军的嫡女和恭宁公主。”
“知道了,无需去管。”桓越清思索片刻叮嘱袖手,“悄悄去告诉恭宁,不必来见我,我得空自会去寻她。”
“是。”
簪白无意间抬头便见桓越清凝望袖手离去的背影,不由得想起那日告密,之后簪白并不知桓越清如何处置,只听得旁人几句,说几日前桓越清大醉归来将袖手叫入内室好一会,袖手出来时脸上印着巴掌印,索性神色无异,桓越清亦如常相待。
簪白暗暗放心,虽说他嫉恨于袖手恐背叛主上,可到底袖手为主上最信任之人,如若能一直服侍主上左右倒也不算辜负。
暗自欣慰袖手与桓越清的和解,簪白复而投入樗蒱,不想正撞见一小丫鬟掷出五木俱黑的卢彩,此为樗蒱最高贵彩。簪白哀嚎长叹,小丫鬟高声呼喝,示意簪白表演才艺。
不同于蓼汀洲内人声鼎沸,对向的桐香轩却鸦雀无声,丫鬟仆从无不低头速行,做完自己分内之事便匆匆退出。
桓邵元眉头紧锁,眼神冷冽,室内虽焚檀香静心,可须臾桓邵元便挥手将香炉自香案扫落,那绿釉龙柄博山炉②重重摔去室外,层叠花瓣似的炉盖飞溅而起,划伤了正候于门外的婢女。
婢女骤然屏息跪地,不敢言语告罪,任凭伤口血流不止。
桓邵元闭眼隐忍,半晌才道:“滚出去,伤好之前不许再出现。”
桓邵元侍从三焦打眼色让人将香炉收拾干净,他小心翼翼观望桓邵元神色,踌躇半晌方上前,“公子,老太太派人来传话,说,今晚晚膳设在飞花堂。让您务必守时。”
“知道了。”桓邵元扼腕叹息,幽幽望着不远处,“三焦,你说今夜能否为你选得一位夫人?”
三焦登时惊得跪地求饶,沉沉磕头于地,“求主子饶恕。”
“起来罢,老太太几次命我娶妻均被推脱,却仍未死心,今夜不知是何种鸿门宴筵?”桓邵元斜睨一眼,三焦生生将头悬于半空,颤巍巍起身束手而立,“莫要伤了,省得老太太见了又来烦扰。”
老太太为桓斡之母,为前朝国公之女,嫁与桓氏是为低嫁。因此性甚傲,低视寒门,于桓府上下颇具威望,桓斡亦尊崇非常。
不久前,老太太将过八十寿庆,桓氏十分重视,因设繁华盛筵,宴请百官,送寿礼者络绎不绝。皇上亦亲命身侧大太监送来一紫檀木雕龙纹图案宝匣,内有缂丝加刺绣工艺绣制的老太太人画。
缂丝,为皇家御用织物,织造过程及其复杂,可得成品极少,所以有“一寸缂丝一寸金”的盛名。以此物织成人像,实属奢靡,却尽显皇恩浩荡。
老太太此次寿宴场面盛大,极尽奢华。
桓越清虽为桓氏人却并未现身寿宴,只派人送去寿礼聊表心意。实非桓越清不愿,只因老太太自桓越清入府便不待见她,对她始终寡恩刻薄,厌恶非常。
是以桓斡特吩咐桓越清不必去,以免引得老太太不快。
哪知老太太刚过寿宴,突发心血,欲为桓邵元选妻。
老太太年岁渐老,事重身衰,又只得这唯一嫡孙,愈发担忧桓邵元婚事,恐日后撒手人寰无人操持,故而府中常排设筵宴,来往宾客多高门贵女。
然,宴饮以贺寿为名,为保全贵女名声,官客与堂客具有,为礼节所定,故而专收拾出飞花堂为退居,供贵女休憩。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飞花堂毗邻蓼汀洲,每至有客来访,皆往中央花园游乐。为避嫌惊扰金枝玉叶,桓越清便只能紧闭门户,隐身于院内,不见任何人,恰此时桓越清躲避褚季凌在先,倒也不觉有碍。
传膳时分,桓邵元缓步而来,不顾老太太如何瞪视训斥,自顾自端坐,不顾有客与否举箸而食,视礼法于无物。
老太太气急怒骂,“不肖子孙,不肖子孙啊!”
一屏之隔,恭宁见桓邵元如此行径,自然知晓其中之意,倒也不自讨没趣起身欲走。
本她亦无意于此事,只是苦于阿翁和老太太多次劝说,无奈只身赴局,不想这吏部尚书桓邵元如此气性,倒真让恭宁高看一眼。
恭宁方走至门口,余光便瞧那闺中密友中领军大将军的嫡女,毕无晦,自袅袅婷婷虚虚坐下,目光频频落于屏风那侧桓邵元之上。
妙龄少女如含苞待放的花朵一般羞涩美丽,自有一番可爱的姿态与色泽。少女思君子,如今得以近距离接触,不由得面带红晕,眼睫微颤,羞怯笑容自嘴角绽放。
恭宁本不欲多管闲事,可如此一千金玉女,恭宁实在不愿她过分迷恋桓邵元,因为桓邵元此人……
“明璇,走罢,桓邵元此番行为便已示意他于此事不愿。”恭宁上前挽起她带着走向门口,“婚姻大事岂能勉强,待我让毕伯伯再为你择一佳婿,可好?”
毕无晦痴痴望向屏风,期盼那道身影能看看她,“恭宁,恭宁,我不想轻易放弃。”她扯住恭宁衣袖,楚楚可怜的模样让恭宁说不出一句重话。
弯弯一双细眉下,晶莹黑瞳迸发出点点光亮,娇声软语此刻很是坚定,“他这么好,我不愿,不愿将他让与旁人,就让我再试试,好吗?”
恭宁无奈妥协,心想,虽说桓邵元此人笑面虎一只,城府极深,或许能在面对明璇此等绝色美人时有些许不同。
但很快恭宁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实在是桓邵元根本不知君子风度为何物。小美人躲在屏风后怯声声询问,“桓公子,小女毕无晦,小字明璇,不知公子小字为何?”
桓邵元却如无声一般,未作任何回应,毕无晦苦苦等候,一双盈盈春眸缓缓腾起水雾,贝齿不住紧咬樱唇,美人受不住打击摇摇欲坠,恭宁扶住她忍不住隔空狠瞪一眼。
“桓三变!莫非你为耳变,眼变,口变不成!耳不聪,目不明,口不言。”恭宁气不过绕过屏风一侧,就差指着桓邵元痛骂。
毕无晦低头垂眼上前来拉恭宁,“恭宁不要这样,我们回去罢,莫要为难桓公子了。”
“呵。”桓邵元冷斥出声,撂下手中筷箸,难得厉色讥讽道:“既如此,还不速去,留在此地拉拉扯扯作甚。”
一时间,饶是强如恭宁亦被讥讽得面红耳赤,更莫说本就露怯温软的毕无晦,她几乎登时惊得滚落泪珠,呆愣原地不敢动作。
见此情形,桓邵元心中愈发烦躁,甩袖起身离去。
老太太必然守于院口,桓邵元不欲与之起争执,便行至中央花园小径寻得一竹林小道,屏退侍从孤身走入小路,片刻便隐匿身形于其中。
三焦忧心桓邵元安危,正想不顾命令悄悄尾随时,竹林小路传来清脆掌锢之声,顿时吓得不敢再动。
倒是此前大受打击的恭宁拉扯不愿前来的毕无晦无声潜进竹林小道,三焦欲言又止,皆为身份尊贵之人,他得罪不起。
恭宁热衷窥伺他人,现下拉着毕无晦藏于一竹林转角处,毕无晦涨得脸色通红想挣脱恭宁,力气太小却怎么也不能如愿,倒是挣扎几下手腕通红。
恭宁见此满脸歉意急忙松手,毕无晦转身就想走,可是那高声呵斥的声音已然传来。
“别以为旁人皆为痴傻无眼之人,你今日若不能安心坐下些时辰,那她,我亦容不得!”
注:
1.樗蒱,为汉代以后的一种竞技类游戏。玩法考据自马融的《樗蒱赋》。大概玩法为,对峙双方各执马、矢两种棋子,投掷五木,根据所得齿数,或策马过关,或挥卒围截。
2. 绿釉龙柄博山炉,为唐代出土文物,资料来源于网络。
3. 桓邵元,字三变;毕无晦,字明璇
恭宁挟毕无晦拱手作揖:
“恳请诸位读者大大点点收藏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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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嗔痴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