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京三月,日暗无光,寒风清冽,有霜皑皑依庭。
南驼街,有妇手拿丝锦高声呼喝,期盼唤回魂魄让死者复生。妇人声声泣血,长含哀而仰天泣血,终昏聩倒地。
可南驼街六宅高门皆大门紧闭无一丝声响,唯恐拖累己身,街道两侧高槐荫蔽,杨桐夹道,冷风瑟瑟作响。
白光乍现,回首再望,露棺积叶,那妇人赫然身处其中,手拿丝锦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惊雷闪过,骤雨纷至,桓越清自方才的噩梦中惊醒,喘息不已。
“玉台兄?”
作为同时期被举荐士家子弟,袁少游跪坐一旁漆床上,满脸担心。
桓越清镇定下来,借着昏暗烛光勉强想起早先是在温书,虚拭薄汗,淡淡道:“无碍。”
袁少游本对诗书颇为厌烦,瞥见此前性子冷淡的桓越清主动搭话,大步撩开隔绝两人的流苏帐,挪至小榻旁,“玉台兄,是否也以为天家决策太过偏颇?”
“你我皆为高门子,教于家学,自幼勤学儒家经典,至今也堪博学多通。可天家偏偏,”袁少游拍拍身旁装满书籍的箱箧,极其愤懑,“偏偏就要考究学生经义,考察优劣,经通优异者方能擢冲为臣。”
许是察觉自己此前言辞过于激烈,袁少游音量渐轻屈膝靠近,桓越清不动声色敛眉微退。
“此前天家诏立国学,无论贵寒,已是违礼乱秩之举。此番复又改制,察举者不可直接入仕,天家亲策试诸生。为应答明日策试,此刻仍需温书。实乃,”未察觉分毫异样,袁少游激愤异常,恨不能诉于堂前,“附赘悬疣矣!”
桓越清抿唇不语,面色冷然,不愿多谈。
袁少游正欲再言,忽闻檀香木窗外传来策马扬鞭之声。
打眼望去,高台芳榭,花林曲池掩映其中,有车马步入庭中。四马安车,赤轮华殿,车马饰金涂银,上飘‘桓’字锦幡,前后垂帘,皆配玉环,微风暂至,香闻数里。
自那异香飘入内室,桓越清猝然屏息。
桓氏派人来访,想必宫中有变。
来不及细想,桓越清出门恭迎,遥向尚未露面的人躬身肃拜,朗声道:“不知大人陋夜前来,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淅沥雨声久未停歇,一道清越嗓音划破杂音,“玉台不必如此客气。”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抢先托住桓越清欲拜的动作。
来人拾阶而上,全貌随撤去青伞显露。革履高冠,博带褒衣,宽袍长缨,佩环玉玦,身披鹤氅,神仪明秀,朗目疏眉。
户部尚书桓邵元正静静立于眼前。
跟随桓邵元步入内室,袁少游自知识趣早早避开。
“你应当明白,我此来所谓何事。”
闻言,桓越清垂首温声应答,“明日策试,自当竭尽全力。以报桓氏对我庾氏一族的搭救之情。”
忆起当时之事,桓越清只觉心中阵痛难忍,世间一切皆面目可憎,屠戮天下莫不能缓解分毫。
*
犹记那时,桓越清尚未存在,她是车骑将军,南州刺史兼都督南、安二州诸军事庾昭,庾明佑独女,庾妧清。
她自出生起就受尽宠爱,金银财宝,绫罗绸缎都已司空见惯,唯爱诗书,纵情山水。
那时的南州盛传“束修之流,礼教所不及”①之语,庾妧清看似冠冕之胄,实为罔顾礼法之徒。
庾妧清十二岁那年元日佳节,远在南州的庾氏一族府中设宴庆贺,而她却再次以男装避开府中宴会混入百姓间肆意玩闹。建京元日,皇帝自鼓乐声中走出,百官俯拜,百官按官位高低依次献礼贺拜。
就在万民朝贺,百官宴饮之际,庾氏一族惨遭灭门,一息间,血流成河,庾氏三千四百五十三人,丧命于此三千四百五十二人,独她庾妧清尚留炼狱。
自此,地阔天长,庾妧清在这偌大的世间再不知归路,血满南州,万里枯骨。
皇帝骤闻此事,龙颜震怒,下令彻查,可叛国之罪却骤然压在那无一活口的家族之上,众口铄金,受世人泼尽脏水,无辜丧命之痛再无一人哀怜。
可叹,庾氏内部早已青黄不接,小辈无才,庾氏唯余庾昭一人苦苦支撑,兵权架空,姻亲割席,一朝横祸时,偌大庾府无一兵一卒。谋逆与否,无关紧要,死便死了。
十二岁的孩童万里奔袭,忍饿受冻,栖身于天地间,独留为庾氏平反的信念支撑。
适逢桓邵元纵马而过,庾妧清被捡了回去,庾氏三千多人口也被悄然安葬。自逃出那场大屠杀后,庾氏门殚户尽,世间再无一庾姓人。
庾妧清自此更名,桓氏府上多了一位旁支来的堂弟,桓越清,字玉台。民间盛传,桓氏有一子弟,不及20冠礼,已由族中豪望取字,此殊荣鲜有,可见桓氏对其爱重至极。
桓氏为本朝大族,本应丰门崇室之状,欲荫蔽亲属,可叹后嗣凋零,待桓邵元这代唯他一人。故而广收门生故吏以固朝中地位,桓越清的文采年岁恰逢其会,亦无族人掣肘,把柄在握何愁日后隐患。
桓府三载,桓越清享赐田、给客、给卒吏、赏钱财等恩惠,她勤勉于读书之事,改头换面,音色着装习惯皆仿男子,未有行差踏错之举。
桓越清年幼时解音弹棋,折花竞彩,好不欢快,眨眼间东海扬尘,物是人非。桓府多年时日,跟随被派来的师父研究学问,她唯有克制思念悲痛方能习得一二。
本金尊玉贵的她,焚膏继晷,夕惕若厉,终日清醒压迫自我。长久下来,渐渐的,桓府众人一见都说她性子寡淡,远远望去只余骨子里透出来的冷寂。
今朝天家下令擢选入仕者,蛰伏数年的桓越清自当被桓氏顶力推举,可奈何诏令速修,被举荐者策论为佳方能入选。
*
回忆暂至,桓越清无声侍立一旁。
为桓氏数年筹谋,此间异动,桓氏定会有所作为。
桓邵元箕坐小榻,微微倾身面对,手凭案几,更添风流儒雅。案上有鎏金香炉,烟雾朦朦,隐于其间,面容模糊,言语也暧昧几分。
“自古圣言,谋万事者先谋一时,谋全局者先谋一隅,若为万全者,必手握毫厘,心及千里。”②
桓越清一凛,欠身低语:“越清不才,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桓邵元勾起一抹笑意,孜孜驯诱,“我朝初建,高官厚禄、侍奉六亲孝廉洁者多矣,可论及民政,德才者鲜有。思及此事,陛下常忧思难寐,为解陛下烦忧,故而百官举荐,无论贵贱亲疏。”
“诚然,玉台通涉经史,文义详熟,才思雅辩,明日策论,定能拔得头筹。”桓邵元话锋一转,搁置手中书,起身提步辞去。
“大人谦恭多才,凡所言,莫敢不从。”
桓越清明悟也不觉受辱,她本草缨之辈,得以苟活至今,唯有为家族正名除敌的信念坚守至今。官宦之路是唯一明道,谁也不能阻她入朝,哪怕抛却多年文人尊严。
*
骤雨初歇,青绫布障赘赘欲落,方将人送走的桓越清行至回廊处,就隐约听得人声。
复行几步,环顾庭中,庭起半丘后有两人争论不休。
一人衣着朴素,布哀布冠,正是新丧时,神情惊怒,双手紧紧握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似受了天大的羞辱。
另一人翠被豹舄,奢华无比,桓邵元已是华冠丽服,此人比之有过之无不及。刻薄寡恩的面目在厉色中愈发尖锐,“主上招延俊杰,选中你是天赐恩泽,特来告知明日策题,”他昂起头,阴鸷轻蔑的目光打量那衣着单薄的少年子,冷然斥责,“布衣寒门岂敢违拗?”
少年子明目似月,神姿高彻风骨俱在,“黔黎奈何,豪绅何如?豪贵咨横,苦百姓久矣。今陛下特诏国学策论,任凭高低,你敢不从?”
“再者,尔等虎噬狼贪之徒,谈论诗书笔墨又岂不是辱俊杰二字。”少年直言不讳,意气风发之态令桓越清恍见故人,“你有高门士家可依,又怎知我没有?”
华服之人显然不信,眼前人穿着寒酸恐难有高位举荐,“哪姓客卿?”他不信在本朝除却士族,还会有哪位官吏敢与他家大人叫板。
“梁氏人,天下共主之仆。”
华服之人猛地噤声,怔然片刻,继而勃然大怒横眉竖目直指,“敢尔!戏耍于我。”可他却无法反驳只言片语,这天下确是梁家天下,谁敢争论!
争辩不过,华服之人拂袖而去,临走时,撂下狠话,“今日之事,待我回去定会一一禀报!”
夜色深沉,为仿照自然之美,庭中山石林木泉流池沼密布,华服之人慌不择路,险冲撞藏于暗处的桓越清,幸而她挥扇隔开。只是,这一举动也让桓越清显露二人眼前。
“桓公子!”华服人不复方才趾高气扬之态,恭谨之余又有几分忿忿。
桓越清微微颔首,仿若不知户部尚书桓邵元与他家主子,身为尚书右仆射张道疾之间的恩怨纷争。
至今朝中三派纷争,桓、沈两士族分庭抗礼,张道疾深得皇上厚爱,近几年愈发势大,隐有与两大士家平起平坐之态。
华服之人正是张道疾的侍从,杨春白。
待他匆匆离去,桓越清恍然想起庭中还有一人,转首回望,焉知撞进那人打量的目光中。
抬手施礼,桓越清语气平缓,“褚兄。”
褚季凌忽的一愣,瞅见是桓越清,皱起眉头,但还是朝她还了一礼,重新站直身子时,唇边却有一丝转瞬即逝的讥笑厌恶。
“不出我所料,果真是桓氏做派。”
注:
1.束修之流,礼教所不及。——《宋书.志.卷十四》
2.谋万事者先谋一时,谋全局者先谋一隅。——《迁都建藩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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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夜半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