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高台这等好事,是个爱财的人便不会拒绝,况且摄政王把持权柄多年,这个朝堂早就不成体统了,有一二异议觉得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的,声音也被飞快淹没下去。
苏清机一副自信这好事最后一定会落在自己身上的模样,稳操胜券隐回了百官最末。
不管筑不筑,三五月内,这个谢皇后册不了。黄道吉日上再做手脚,便又是三五月过去。
苏清机下了朝,直奔雍和殿,似乎要和小皇帝分享他们共同谋划出来足够显示皇帝架子与天威的好方法首战告捷。
但实际上,雍和殿内,君臣二人都十足平淡而冷静。
江焉极有耐心地一一摆出棋子,棋盘看起来十分凌乱。
苏清机下棋从不瞄准手下,脑中是整个棋局。她的眼睛随着小皇帝骨节分明的手起落,心中棋势一一连成形。
高阳王手中有三万梁军,外加五千禁军,五千神策军,大将军牧麓是他心腹,吏部侍郎是他一手扶植。
让高阳王死很容易,让这群人不反很难。所以,要在高阳王死前,将他的爪牙一一拔净。
小皇帝摆下最后一颗棋子,抬眸看向苏清机,那双年少锐利的眼睛里澄可见底。
倘他已然亲政,这些都不会是问题。可他还没有亲政。
苏清机欣然应下:“臣明白。”
册后一事终究还是被搁置了,筑台一事也没有个结果,因为今年热得稀奇,太后不胜暑热,是以早早便启程行宫。
苏清机作为小皇帝爱臣,自然被带在了身边,他还同太后炫耀:“儿臣厉害吧,苏卿那样怕马之人,也让儿臣调教得会骑马了!”
苏清机隔着马车都感到了太后的无话可说,她坏心地想,也不知陛下是不是故意的,毕竟他分明清楚太后有多嫌恶她。
她也有意大声回应:“都是陛下教得好,小臣属实胆小不堪,多谢陛下耐心包容!”
果不其然,小皇帝连连大笑,清朗笑声前后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让人心中暗忖:都说苏状元会哄小皇帝开心,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行宫距京城约三百里,依山傍水,秀丽宜人,最重要的是分外凉爽,苏清机年过及笄,身量仍长,胸脯也是,她每日都缠着裹胸布,习惯了倒不气闷,只是实在热得慌,来到行宫,才算回了半条命。
小皇帝一到行宫就闹着要玩,太后自然应他,也难免叮嘱一二,可小皇帝根本没耐心听完,一溜烟跑没了影。
苏清机跟着小皇帝出来,余光远远瞄到摄政王似乎正在过来,她一时失语。显然,最合理的解释便是,从前摄政王便会在这时过来,所以小皇帝才会有意提前离开。
难道他便是在这行宫无意间撞破了自己母亲与旧情人的“好事”吗?
“苏卿,要不要同朕一起?”
“啊?”苏清机回神,下意识点头,“好啊。”
一盏茶后,苏清机无比后悔自己难得的走神。
她脚下同生了根似的站着,小皇帝脱了靴子扔在一边,赤足一步步走进溪中,随后挽起裤腿,衣摆扎进玉带,抬头见她还站在溪边,眉眼恣意飞扬,“苏卿该不会还怕水吧?”
苏清机不怕水,她只怕水沾湿衣裳显露什么。
苏清机思索片刻,找了个借口:“臣怕水蛇,是以不敢近水。”
但没想到小皇帝一脸“那你大可放心”的坦率,扬着眉道:“这个朕真的可以跟你保证,这溪中没有蛇。”
苏清机信他的话,毕竟小皇帝就算再势弱,也是千金贵体,行宫必定会收拾得处处安全。
她深吸口气,神色莫名郑重,开口却犹犹豫豫:“陛下您下水要做什么来着。”
江焉险些失笑,原来他在溪边站了这么久,是不知道下水要做什么啊。
“抓鱼。”江焉清清嗓子,“捞虾。”
顿了顿,他眼底流露些微笑意,“下来吧,朕不治你罔闻之罪。”
苏清机脸色古怪得很,但还是磨磨蹭蹭脱了靴袜步进沁凉溪水中,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江焉本来要问他会不会抓鱼,只是一低眸,便见清凌凌水中,他旁边一双小巧脚丫。
江焉瞳孔震动,简直不可思议看向苏清机:“苏卿,你的脚——”
苏清机整个人一震,一瞬间明悉从下水开始心头便隐隐的不对劲,她的脚!
江焉是没见过别的男人的赤足,但苏清机的真的小过头了吧!
他的目光又划下来,那双小巧的脚紧张到抓了起来,不光脚小,脚趾也漂亮得过分,而且白皙如雪,脚背上细青的经络都透得一清二楚,脚踝也精致过头,连至小腿,都是细雪一捧,令人怀疑是不是轻轻一折便能折断。
苏清机心脏狂跳,冷汗频出,但她脸上尤为冷静,逻辑清晰地给出解释:“臣身量如此,脚又能大到哪里去。”
说得有道理,江焉勉强收回目光,他想到苏清机的话,又观察苏清机的神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是苏清机的痛处,自己倒大惊小怪,揭人伤疤了。
“朕……”
“命定如此,臣心中早做释怀,陛下不必多心。”苏清机甚至扬起唇角笑了笑。
江焉心情更加复杂,若是早做释怀,又怎么会经年讳疾忌医,以致自医了得?
苏清机确认自己蒙混过去,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更加自若开口:“臣家中管教甚严,从未下水抓鱼,待会儿说不准会给陛下添乱。”
江焉按下心绪,瞥他一眼,慢悠悠道:“朕倒觉得苏卿天赋异禀,莫说添乱,只怕待会儿朕连一条鱼都抓不到。”
苏清机承认他前半句说得有理,但后半句是绝不可能的,她又没带鱼篓,抓了鱼难道要抱怀里?那岂不是立刻原形毕露?
苏清机考虑得很严谨,但她忘了她的好同伴委实不是什么善解人意的贤惠性子,抓的鱼全丢给她了,她别无它法,只能用衣摆兜起来,好在德福及时赶来,不然她真的要想法子偷偷扔下几条。
江焉心满意足,畅快回到溪边,刚要唤人,便发现苏清机还是站在原地。
他隐约看了眼德福,立得笔直,让江焉一下想到支撑他整个人的那双脚,轻咳一声,吩咐德福先回去。
德福一走,苏清机果然往溪边走了,清凌溪水从他小腿退至脚踝,再到脚趾,雪白赤足泛着冷水激过后的粉,宛若什么点心一样。
小皇帝看了眼便移开视线,让苏清机稍稍放松了些,没那么紧绷。她毕竟是个女儿家,赤足被人看了干净,心里很难一点起伏也没有,但是问题不大,反正她现在是“男人”。
太后得知小皇帝一来行宫便去抓鱼捞虾,又好气又好笑,骂也没话骂,只能挑苏清机出出气这样子:“看你身边都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拦着你。”
小皇帝理直气壮:“为什么要拦朕?苏卿夸朕身手矫健呢,母后你都不夸朕!”
这夸法,任谁都得自愧弗如,为人臣子,自当敦促主君勤勉向上,但凡有点骨气,都不会眼看着主君嬉戏玩乐,遑论上赶着奉承了。
夜深人静,徐徐清风穿殿而过。
江焉猛地惊醒。
他满头的汗,凉风一吹竟微微发寒,凌乱的呼吸令德福掌灯进殿,昏黄烛火下,少年皎然隽意的脸庞绯红一片,汗水淋漓。
德福不敢作声,整个寝殿只有凌乱灼热的吐息,寒热交加,江焉一时竟有些脑胀,眼前不断闪现梦中那双雪白泛粉的赤足,还有细雪一样的那截小腿,叫他一阵头皮发麻。
久久无声,江焉曲膝扶额,一动不动。
“陛下……”眼下什么情形再清楚不过了,德福试探道,“奴婢为您寻名宫人?”
江焉一僵,想也没想厉声否决:“绝不可以!”
白天看了他的脚,半夜临幸宫人,苏清机聪明透顶,用那脚也能想出来怎么回事。
他抬手捂住脸,平复了近半个时辰,无名孽欲终于偃旗息鼓,连让德福备水沐浴也没敢,匆匆收拾了番,一切恢复如初,便如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苏清机来行宫可不是真为了陪小皇帝玩的,平日百官各在官署,各人有各人的忙处,苏清机找起来可颇为费劲。但在行宫就不同了,他们没法回家,也没法出门会友,更没法躲着不见她。
苏清机长袖善舞交际了好几天,正跟人“推心置腹”,德福过来寻她。团团转的她才反应过来她的陛下这几天好像都没传召她。
“德福,陛下是有要事?”苏清机声音压得极低。
德福声音也很小:“奴婢不知。”
苏清机:“……”
心里闪过种种猜测,随着德福到了小皇帝跟前,小皇帝居然在……钓鱼??
“苏卿不必说,朕知道,你也没垂钓过。”
小皇帝没回头,语气微扬,但并没有戏谑之意。
苏清机如实点头,接过德福为她准备的钓具,在小皇帝一边坐下。
这是一处小潭,不怎么深,但十分清澈,游动的鱼清晰可见。
苏清机第一次钓鱼,也不知该做什么,她觑着小皇帝,学着他的模样,渐渐的连脑子都有些放空,直到小皇帝突然唤她:“苏卿看那。”
苏清机循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是一处山石,在小潭的侧上方,不算低,周围还有山林。
小皇帝漫不经心道:“只需一个弓箭手埋伏就位,你我都难逃出生天。”
苏清机一瞬紧绷起来,视野中的地形被飞快烙进脑海,她慢慢问道:“高阳王对您下手了。”
小皇帝绝不会无缘无故与她谈起兵事埋伏。
苏清机的聪明地步总是让江焉惊诧。
德福就守在不远处,江焉淡淡颔首,“毒物在朕殿中。”
江焉:梦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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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