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机的恍惚心情回转过来,反而漫起复杂。
她抿唇,肃然道:“景色的确甚美。”
光是她的语气,就足够煞风景的,遑论没有任何笑意的表情。
她平静道:“陛下今夜恐是醉了,我理解。”
江焉却一点也没被煞到,轻挑眉头,笑了笑:“朕的酒量左相心知肚明,是醉非醉,左相也心知肚明。不过左相说什么便是什么,朕一向说不过你。”
他喟叹着笑道:“总之你喜欢就好。”
闹了这么久,跌宕起伏的这一路,现在好像终于平静了些,苏清机不理会他的话,只是道:“时候不早,臣便回去了。陛下,自便。”
她转身要走,江焉也没有拦她,只是她才走出一步,就被拦住了。
她扭头,看到仍被紧紧扣着的手。
平日相处不觉得,现在严丝合缝扣在她指缝间,修长一只手大得出奇,几乎能全然包住她。
不过苏清机没心情想这些,她缓缓抬头,盯着江焉。“陛下?”她问。
江焉好像才发现一样,竟有些腼腆地说:“朕忘了,真是对不住左相。”
苏清机的好脾气快要耗尽,又开始皮笑肉不笑:“那么可否放开?”
他点点头:“那自然是可以的。”
说是这样说,他却只是缓缓卸力,慢吞吞的,还在说着:“朕迟钝愚笨,不过左相一向敏锐聪慧,朕还以为左相会早早发现呢。”
苏清机当然知道他是在暗指她直至方才竟才发现他们扣着手,她不等他口不对心慢腾腾的动作,一把抽回手,平静道:“臣一向迟钝,陛下谬赞。”
敷衍完,她转身就走,出了芦苇荡,走回小径,夜风袭来,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下一刻,肩头披裹了件宽大外袍,带着温热体温。
她深吸口气,想要脱还给某人,可某人牵着马,在她身侧慢慢走,说了句:“左相不必多心,朕不想看到左相病个好歹来。”
行,她多心。苏清机裹着外袍一语不发,就在月下走着,马蹄一声一声,她就当看不到旁边还有人,闭着嘴一直走回溪边,牵住照夜白,她把披着的外袍宽大衣袖打个结,便上马踩过溪水,一眨眼不见了踪影。
回到营地,那件外袍已被她褪下拎在手中,一路拎回了营帐,随便塞在角落里。
接下来发生任何事她都不会出去了。苏清机在榻上直挺挺躺着,直到睡着。
翌日她醒来,恍惚以为子时的一切是场梦,可当嗅到微醺酒气时,她面无表情地朝角落看,果然看到那件外袍。
随即目光微凝。
子时夜色昏暗,苏清机现在才看到,那上面似乎有星点血迹。
她快步又去打开,果然,在左袖位置,血色浸染了一块儿。
苏清机更加面无表情。
崩裂至何程度他一清二楚,苦肉计一而再便罢,还想要再而三?
她在帐内找了找,没找到盒子,便要让人送来,可德福先进来了,手中正捧着个盒子。
“陛下说有一件东西落在了相爷这儿,相爷定要还回来,所以特令奴婢前来。”他说这话时,目不斜视。
苏清机竟扯起嘴角笑了下,他还真是体贴啊。
她把沾血外袍放进去,什么都没有问德福,也没有去见江焉,直到启程出发时才出现人前,进了御驾后面的车驾,无论何人来问,都道在闭目养神。
一路上德福传唤几次御医,苏清机全都当做没有听到。到了驿馆,她也径直入了房间,让人摆膳。
房门许久才被敲响,苏清机去开门,谁料映入眼帘的,不是送膳婢女。
她当即就要把门关上,可一只匀称如玉的手挡在门框上,它的主人还在浅笑:“清机体谅体谅我害相思病,只是想见清机一面而已。现在见到了,清机关门罢。”
苏清机真是很想恶从胆边生狠狠给他点教训,可她的手紧紧抓着门框,无论如何也无法关上。
“真是没看出来,耍无赖这种本领竟也能自然领会。”她呵呵笑了一声。
江焉像没听到一样,眸子往房中望,温声问:“这里终究人多眼杂,清机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苏清机纤细身形堵在门口寸步不让,同样温声问:“被看到又如何,这不是陛下所希望的吗?”
长久以来引导其他臣子误会,他所为什么,她已了然于心。
她眼睛弯着,里面却没多少笑意,看起来甚至有些冷淡,江焉拿不准她对他的所行有没有怨怼,只是细思一下,她躲了他这样久,甚至粉饰太平与他虚以委蛇,直到被他发现前,她看起来不像有所怨怼的样子。
反而是,像不高兴自己被蒙在鼓里而已。
是了,她一贯聪明,事事掌控,理应不喜欢被瞒骗,那与被人摆布有何区别。
于是他诚恳说道:“这件事是我不对在先,清机若不高兴,打我骂我都好,千万不要自己生闷气。”
苏清机闻言不由得瞠大眸子瞪他,谁生闷气了!还打他骂他,打情骂俏是吗?!
接着,对着面前这个人这张脸,她才生出一种荒谬的激灵之感。
他六岁做皇帝,十六岁时哪怕受制于人,举手投足都是不尽天威,矜贵无比。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现在耍无赖堵在门口,跟她认错,说着打他骂他都好,只为她消气。
这种感觉太过诡异,她心中又一激灵,收起乍闻时的瞪视,不应他这话,又恢复成之前温声说话的模样。
“陛下,时候不早,臣还未用膳,您在这里,臣恐怕明日都吃不上饭。”
江焉不说话,反而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她。
“陛下?”
他嗯了一声,又那么看了她会儿,突然说:“我想起永安说你给她冷脸看。”
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令苏清机微愣,他这是何意?
他知晓她的不解,唇角微翘,“我原先无论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出来,可今天却见到了。”
“清机冷脸说话的样子真好看。”
苏清机:……
苏清机这下眼睛都不弯了,就这么看着他,又说了一遍:“陛下,您有力气站这儿说话,臣还未吃饭。”
谁知他轻叹:“清机怎么这样看待我。我也未曾用膳。”
他用之前她“一事无知”时对她撒娇的语气口吻说:“既然清机与我都未曾用膳,那便一起?清机也不想饿死我对罢?”
苏清机:……
苏清机冷脸呵呵笑:“陛下想多了。”
一个要进,一个堵着,正是僵持时,外面传来怯怯的声音:“相爷,晚膳好了。”
苏清机眼睁睁看着江焉让那婢女上前,随即无比自然从她手中接过托盘,她不认识江焉,当真就这么给了,行礼道:“奴婢告退。”
托盘中一菜一汤一饭,江焉这人还皱起眉,忧心地问:“清机就吃这点儿?”
这是苏清机特意吩咐的,赶路一天,她没胃口,这些她恐怕都吃不完。
可现在,她可能连这些都吃不上了。
苏清机想到这里,突然便伸出手:“陛下给臣么?不给臣,臣今晚不用膳也没什么。”
江焉正在想要不要人再为她做些晚膳来。
闻言,他诧异抬起眸,几乎像不认识苏清机一样看着她。
他的神色语气都很虚幻:“……清机这是,拿捏我?”
确实是在拿捏他吧?与之前避之不及的态度比起来,现在她虽抬着头,却是居高临下的让他自己掂量。
苏清机有点不自然,若非没法子,她也不想这样,这跟**有什么区别。
她面无表情,语调平平:“臣要用晚膳。”
江焉目光落到她伸出的平展的手上。
明知不应该,可他还是没忍住夸:“清机的手也特别好看。”
手好看,人也可爱,面无表情死鱼眼的板平样子说着要用晚膳,跟坏脾气的猫儿似的,几乎让他想逗她了。
可她听了他的话,明显动了动嘴角,漂亮的明眸也想瞪起来,可还是忍住了。
这种情况,若他真敢逗,恐怕她要气得咬他。
江焉想到那情形,突兀笑了一声,旋即忍住,清咳一声,好人君子似的道歉:“方才是我孟浪,清机生气是应该的。”
他将晚膳奉给她,她接过后立刻趁机关了门,江焉就这么猝不及防吃了个闭门羹。
“……我还有些话与清机说。”听起来很不死心。
她似乎端着晚膳远去了,声音模糊:“臣没有话与陛下说。”
外面没再传来什么声音,想来他是走了,苏清机终于能松口气,她将晚膳从托盘中取出放在桌子上,刚刚拿起筷子,便听到奇怪动静,转过头,她筷子掉到桌上。
苏清机简直难以置信。
她看到了什么?堂堂天子,翻窗户??
再难以置信,人也已经进来了,他甚至还妥帖地将窗合好,关切叮嘱:“已近深秋,清机总开着窗,万一被风吹病了怎么办。”
苏清机无话可说。
她深吸口气,坐回桌前,拿回筷子,不管明目张胆坐到她对面的人,平静如滩死水一样说道:“臣竟不知,旁的公子也是如此追求女子。”
江焉这些时日被她骂的次数简直超过过往这些年的次数总和。
君子自然发乎情止乎礼,但这样死缠烂打无所不用其极的,叫厚脸皮不要脸。
江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无奈道:“世上窈窕淑女万千,只是清机独一无二,我自不能与旁人一样。”
苏清机不理会,对着饭菜也吃不下,干脆放下筷子,开诚布公地询问:“陛下究竟如何才肯放弃。”
江焉却是笑了起来:“清机,我说过,我不甘心。”
苏清机静了静,换了种问法:“臣自认并无什么特别之处,陛下究竟喜欢臣什么,臣改还不行么。”
江焉一默。
这话何止伤人,心都要被伤透了。
江焉(可怜):清机好伤人。
清机宝宝:……我只是在真诚发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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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