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机如常醒来,却没备官服,只好传信让府上来送。
早朝没法去,她躺回榻上,以袖遮面,却好像在自己衣襟间嗅到了点熏香。
流芳阁内没有燃香,江焉平时也少有熏香,不过昨日倒是点了。
看不出来,她陛下还挺风雅,焚香作画。
苏清机撇开衣袖,无所事事躺了会儿,也睡不了回笼觉,只好又起来,去国子监找人消遣,在国子监众人苦不堪言之时,才被她陛下唤去用早膳。
因为禁军与内宫之事,避暑之行耽搁了多日,启程时暑气渐盛,苏清机身骑白马跟在御驾旁,实在热得不行,想着要不干脆找顶幕篱来戴,却忽听江焉唤她。
将缰绳交出去,她矮身登上御驾,甫一进入,便被扑面而来的冰气儿激得眉头舒展。
她正欲笑着开口谢恩,鬓边却被轻轻抚过。
苏清机愣着抬眸,看到江焉从她眼前收回手,指尖沾着微微水光。
他取出帕子,一边递给她,一边微皱眉头,“既这样热,不必跟在朕身边。”
苏清机接过帕子,都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原来不是有事寻她,是单纯体恤她不胜暑热,所以才将她唤进来。
可是跟在他身边,时时得听圣谕,落在别人眼中才是深受宠信,从太后娘娘还在时便是如此啊。
苏清机一点点擦去鬓边额间的汗珠,共乘御驾倒是更显圣恩,但若一路皆是如此……多少有些过犹不及。
她思忖着,水色乌眉却先弯了起来,“陛下体恤,臣谢恩。”
江焉气也不是,瞪也不是。
都热成了这样,还有心思插科打诨,反是他忧心忡忡,怕她中暑。
她就不能骄纵些,直接借个由头躲进来?
感到那熟悉的她陛下的无话可说,苏清机翘了翘唇角,也先将什么过犹不及都放到一边,看看手中沾着湿痕的帕子。
该怎……“给朕吧。”
她纤睫轻抬,他挑了挑眉,“难不成你还要去洗洗?”
实不相瞒,她真有这个打算。
但也只是打算而已,既然他都这么说了,苏清机便也奉到案几上,左右他会交给德福处理,也省了她洗帕子的功夫。
江焉只看了帕子一眼,便收回视线,将荔枝冰碗儿往她面前推了推,“消消暑,睡会儿吧。”
苏清机眉头扬了扬,先抱住了冰碗,纤长手指执起玉匙,诚实地发问:“陛下您真让臣在这儿休憩啊?”
这要是让后面那些人知道,她感觉自己离妖相真是不远矣。
江焉再次挑眉,“不告诉他们不就行了?”
苏清机还是觉得不太妥,虽然她自己的车驾中没置冰,但好歹不会逾矩。
她这样想着,却没劝出声。
她这个陛下,奏章都交给她批,在他眼里,还有什么能算逾矩?连在沐浴不也见了她?
苏清机只抱着冰碗儿小口小口地吃,就着玉匙低头咬荔枝,水嫩清甜化在唇齿间,让她满足地眯起眼睛。
直到薄薄眼皮打起架,她及时放下玉匙,端正对他道:“臣微感困顿,便先回去休憩了。”
苏清机平日多是神思不停,少有身体劳累之时,今日委实又热又累,还在马上时她就有几分倦意,强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他闻言放下书卷,一言不发打量了她两眼,没好气道:“朕看你不及回去,便睡倒下去。”
哪儿有哇?自己明明还清醒得很!
苏清机想据理力争争辩,可他已经眼神示意一边,“那有玉枕,自己倚着歇吧。”
江焉又拾起书卷,目不斜视,“不会扰到朕。”
行云流水的不容置喙令苏清机噎了噎,谁关心会不会打扰他啊!
下一刻,她扶额发现,她真的会。
罢了,左右她睡觉既不梦话也不磨牙,不会失礼失仪,小睡会儿而已,何必来回折腾。
苏清机伏在玉枕上,在马车的微微晃动中,与偶尔的书页翻动声中,渐渐睡去。
察觉到那轻浅的吐息平稳下来,江焉放下他一字未看进眼底的书卷。
她满头青丝束簪,梳得一丝不苟妥帖,白皙如雪的脸廓压着绛紫衣袖,隐约可见长长纤翘的鸦睫盖下来,安然无忧。
江焉静静肆无忌惮地注视着她。
她总是这样对他不设防,除了他以外,还有谁拥有她的这份全然信任?
清机,你何时才能觉悟?
苏清机睡得还算安稳,半睡半醒间隐约听到德福说什么求见,那几度萦于她梦中的熟稔清冽嗓音淡淡应付了,让她更舒展眉头,应当不是什么大事,可以再睡会儿。
等她醒来时,目之所及便是夕色昏昏,柔和的一线金色透过车帘,正斜映轻轻勾起的薄唇,色足蛊人,令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她怎么会做这种绮梦?
也不过她眨眼的一瞬,睡意尽退,神志如常清醒,她这才看清那张唇的主人眸子里泛着轻笑,调侃她,“苏卿可有好梦?”
苏清机瞳孔震颤,整个人激灵了一下,天天天啊竟然是陛下!
耳后飞浮薄红,她竭力镇静:“臣一时不觉,竟睡到了这时。”
心中却在不停蒙头羞叫,大不敬啊大不敬,苏清机你怎么回事!
江焉自然观察到了她话语之外的细微反应,只是却不疑有他。
苏清机自来严谨克制,小憩这种事半个时辰都反常,遑论一觉睡到了这时。
是因为有他在身边,所以睡得格外香么……
江焉知道这有些无耻了,只是却仍忍不住低笑清咳了一声,笑吟吟道:“朕少见你入眠,方才你醒来后竟眨眼便清醒,不说起床气,睡眼惺忪竟也没有,真是,不愧是苏卿。”
苏清机都有点辨不出来他是在调侃她还是认真在与她说这个“新发现”了,不愧是她这种话在眼下竟好似是真心夸赞她与众不同?
若是调侃她还好,这般真心夸赞,多羞耻呀!睡觉有什么好夸的!
苏清机后颈发热,憋了会儿,自若岔开话题,“臣倒从未见过陛下入眠,兴许臣差陛下甚远呢?”
江焉微顿。
她若想见,日夜他都给她见。
又心不在焉,看,她有时也不是时刻都记得分寸,不然怎么会无所顾忌与君上谈起床帷入眠的事来?
“臣睡时仿佛隐约听德福说有人求见,是臣的梦吗?”
江焉心跳快了一分。
幸而……幸而他克制住,没有做什么举动,不然,一定如此刻一样被她觉察了。
“你既睡下,何必再生思虑?”他状无异样,轻轻颔首,“一些琐事,朕没有理会。”
成功转移话题,苏清机心中长舒口气,嘴上道着臣只是恰好听到,眸子朝外看了看。
应是黄昏,要进驿馆了。
驿馆前一众官员已在跪候,一切安置妥当,苏清机先去检查了自己下榻之处,而后才准备回去陪她陛下用膳。他虽未眀言,只是她忙了大半个月未曾陪他用晚膳,她不去,他恐怕也要让人来叫她的。
绕过回廊,苏清机径直踏进门,抬起眸,愣了愣。
户部侍郎左崇言怎么在这儿?他旁边的是……驿丞?抱琴的小姑娘是?
左崇言没想到苏清机竟这么快回来了,他用完膳了吗??
苏清机迷茫步到江焉身边,“这是?”
驿丞一眼便记住了大名鼎鼎的左相,他殷勤地又复述了一遍:“回相爷,下官恐陛下舟车劳顿乏累,遂有意令自幼习琴的小女献丑一二,舒缓陛下疲劳。”
苏清机神色淡了下来。连场面话都不会说,目的还真够直白。
自幼习琴?
她的视线落到怯怯垂首抱琴的小姑娘身上,她的发间簪着凤仙花,纤细手指上却很素净,旧伤累累,可见新伤。时值盛夏,百花如许,凤仙花泯然其中,唯一的妙处,便是青濯说过的染指甲。
自幼习琴。苏清机眸色冷淡,若此次献乐不成,那么下次,身为父亲,他又要让女儿为谁献?少年仕宦者寥寥,面前的小姑娘,却堪堪及笄。
“左相觉得呢。”
一片死寂时,身旁的江焉突然开口,语气淡淡。
他怀难言之隐,若有意如何根本不会有此一问。苏清机忽然鼻酸,他是察觉她的阴郁,特意问的。
迎着驿丞谄媚期待的目光,她眸底漫着冷笑,语气却同样淡淡,“臣突然想起大名鼎鼎的承煊侯,刘大人与他一定相见恨晚。”
承煊侯?一品王侯吗?驿丞全然忽略了苏清机的容色,喜上眉梢,一边的左崇言脸都绿了,自从金殿一闹,承煊侯早成了全京城的笑柄,坊间都编歌谣笑话他卖女儿!
苏清机自午后便入御辇,德福说是在商谈国事,可怎么就能谈到黄昏!好不容易抓住苏清机不在的机会将驿丞带进来,没想到他竟这样不中用!
朝中流言愈来愈像真的了,若他当真雌伏媚上,不知何时枕头风一吹,哪还有老师的立足之地!
无论心中怎么想,不必圣上再言,他斥驿丞:“为人父母自有慈爱之心,你回去打听打听承煊侯吧。”
将驿丞赶走,他又恭敬道:“臣还有些公务须与左相相商,便不打扰陛下用膳了。”
苏清机郁结的心情稍有回圜,才算能分出心神来。
左崇言乃右相门生,左右之间,分庭抗礼乃是常事,为便宜行事,她也会有意压制右相,右相一脉见到她啐两口绕路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有公务与她商量。
她想起萧侯爷,莫名扯了扯嘴角。右相入仕三十年,广收门生,名声极好,到老为了对付她,连她陛下的后宫都盯上了。
苏清机抬了抬眼皮,笑眯眯道:“公务有什么紧要,本相先陪陛下用膳,有什么事等膳后再说罢。”
这等奸佞之态令左崇言险些一口气没顺上来,更回想起方才他有多理直气壮,献舞献乐收入后宫多正常,他以为自己是什么正宫娘娘吗?这种事哪有他插手的资格?可偏偏,还是陛下点眀问他意见,这等恩宠,与妖妃祸水何异?!
眼看左崇言咬牙不甘不愿退下,德福命人传膳,苏清机到她陛下身侧,仍然笑眯眯的:“臣为陛下布膳?”
江焉不想她立在一边,他想她伴在他身侧。
他掀起眼皮,没好气地瞥她,“倒不必堂堂苏相殷勤。”
“给朕坐下。”简短有力,预知般堵住了苏清机接下来熟稔的油嘴滑舌。
苏清机眉眼弯弯,从善如流,“好嘞。”
月上柳梢。
苏清机用完最后一点樱桃粉,江焉方放下玉筷,轻笑着道:“深夜无事,不必顾及宫禁,来陪朕下盘棋。”
苏清机心情复杂,很明显,她的陛下因为左崇言之行心情不太妙,不然不会又找她下棋。
而心情不妙,又离不开那个足以令他荒废六宫的难言之隐。她隐约听到,他好像还从未临幸过任何人。
虽说苏清机并不欲打探她陛下最隐晦的秘密,但,但长此以往,郁结于心,也不是办法啊……
“在想什么?”
苏清机一个激灵,对上淡淡探究的目光,兼着些穿透的意味,不锋利伤人,却是心照不宣。
她真是再三斟酌,“陛下……因何不欲再……?”
“是心结难解,还是另有考量,亦或是……”
江焉在她极谨慎的措辞神态中领会了她的未竟之语。
他胸膛剧烈起伏两下,深深咬牙克制,“你若是想说朕不举,大可以直言。”
苏清机被言中,一把丢了棋子,开脱十分无力,“臣臣臣并无此意!”
救命啊他怎么一下就猜到了!!
这已经不是大不敬能够概述,苏清机甚至想直接跪地请罪,然而她陛下直直盯着她,冷笑着扔了棋子伸出手腕,“苏卿不如给朕诊一诊,万一真是不举,朕也好早做打算。”
苏清机欲哭无泪,她还有的选嘛?
纤细指尖颤巍巍探出衣袖,大气不敢出,极轻地搭上了修劲手腕,温热指腹触碰到肌肤脉搏,几乎是错觉般绷了绷,只不过苏清机实在没有心神注意。
她满脑子都是必须诊出个结果来,不然今天怕是不能善了了。
然而江焉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阴沉脸色。
从那抹温热触上他后,他的耳后就慢慢泛起奇异的红,他的目光,更是直勾勾钩在那因为紧张不停扇动的纤浓睫羽。
翩蝶似的,若他吻住……
修长脖颈间的喉结滚了滚,江焉红着耳根阖眸,终于清楚认识到,倘她主动,他根本无法抵御毫分。
什么自以为自己能解决的区区俗欲,统统都仗着她变成了洪水猛兽,恨不能将他吞吃。
险险还有一丝理智,记得她在诊脉,有何异样,她一定眨眼就探出来了。
苏清机指尖的脉象,平稳无虞,男子内里她没真正诊过,但为女扮男装十足稳妥,医书已是烂熟于心。
她陛下身体康健,就是偶有劳神,心有郁思,还有……还有……
苏清机瓷白脸颊泛起几不可察的红,她感到窘迫极了。
按理来说,江焉是没有临幸过谁的,可……他不久之前,应、应是……有过纾解。
苏清机连眼睛也不敢抬了,僵硬保持着微微垂首的姿势,可即便如此,脑海中还是无可救药地浮出了身前这个皇帝清肃皎然的面容,那上面染着从未见过的欲色,克制难耐,最终放纵。
她耳尖红得发烫,满脑子都是大不敬,拼命想要挥散那一幕,可是热锅滚油般,她更加窘迫地发现,即使有、有过纾解,他,他竟似还……欲求不满。
欲求不满。
清机宝宝表面上:诊脉。
清机宝宝实际上:啊啊啊啊啊(//@//@//)!!!
江焉此刻暗爽,丝毫不知道自己老底都被暴露出来了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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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诊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