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整顿内宫之名,苏清机处理起禁军更加便宜,整整十天,她都没有出过宫,流芳阁简直成了她在京城的第二个居所。
唯一的不便,大概只剩沐浴了。
流芳阁没有净房,唯一卧榻,若要沐浴,只能在屏风后置一浴桶。
这于苏清机来说其实不算不便。真正的不便是她绝不能让人觉察的女儿身。
宫中本就耳目众多,传递消息是常事,现在又是非常之时,难保不会有谁指使人来暗中窥探她。
这十天来,苏清机每晚沐浴都提心吊胆,房顶床下梁上门后,她要来回检查三遍才敢褪下外衣,穿着中衣直接下水。
十几年了,沐浴一直是苏清机唯一能放松的时刻,现在这点放松的时刻也没有了,对苏清机来说简直比当年日日祭拜兄长灵位更让她难受。
苏清机苦中作乐想,还好现在不是寒冷时节,不然洗一次她直接缠绵病榻。
她轻轻吹灭蜡烛,房内瞬间陷入黑暗,只有在这黑暗中,她才敢飞快更换衣物,而后轻车熟路去到案前,重新点起蜡烛,处理余下的事物。
月上中天,苏清机轻按眉心,将笔搁下。
“苏相,陛下有旨。”门外突然有人道。
纤白指尖微顿,苏清机抬起眼皮,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第一个反应,竟是极荒谬的,有人要趁此良机干脆折了她。
她去到门后,轻描淡写问,“有劳公公。敢问是口谕还是旨意。”
“回相爷,是口谕。”似乎怕被人听见,压低了声,“盛暑炎热,陛下感念相爷日夜劳苦,特赐清洺汤浴,还请相爷移步前往。”
苏清机结结实实愣住了。
江、江焉赐她什么??
“相爷?”
苏清机猛地回神,恍惚失语。
江焉这个皇帝,是考虑到她女儿身的不便,所以特下恩旨吗?
“我……这就前去。”
苏清机极郑重地穿好了衣裳,整理衣冠,甚至自己也挑了盏灯,跟随内侍穿越宫禁。
清洺汤浴外,眀昙正候,五天前苏清机为她洗脱了冤屈,见到苏清机,她碎步迎上前,很欣喜雀跃,“大人,殿内已备妥当。”
苏清机笑了笑,心中却有点紧绷。让眀昙守在外面么……
眀昙还在碎碎说着,“陛下特意令奴婢备了安神茶,很快便好,大人可以稍等片刻。”
苏清机温声笑,“好。只是有劳你这么晚了还要等在这儿,不知耽搁到何时才能回去安寝。”
眀昙雀跃摇摇头,为小苏大人等多久都是值得的,她回应他的关怀,“奴婢只是奉命等小苏大人前来,您来了奴婢就可以回去,没有耽搁之说。”
苏清机得到答案,突然松了口气。
不是因为不放心眀昙,而是她意识到,今夜赐浴,她陛下好像已将上下都吩咐好了。
绝不会有什么意外纰漏。
她漂亮的眉眼这下真的绽开笑来,恍惚竟将灯火昏黄的殿前映得湛湛生光,眀昙生生羞红了脸。
苏清机头一次,自己什么都没谋算,全然按着别人的计划走。
她在外殿案前端正而坐,一盏茶后,安神茶送来,殿门被合上。
苏清机端着安神茶,轻惬朝汤浴去,完全没有去想殿外是何人在守。
她将安神茶放在汤浴白玉阶边沿的案几上,上面早已备好了她平日爱吃的几样点心,傍晚匆匆裹腹,被敷衍的肚子好像嗅到甜香,咕噜叫了一声。
苏清机的心情是难以言说的好,翘着的唇角就没有下去过,眉眼弯弯,眸底泛着明亮的光。
她拈了块点心,一边放进口中品尝,一边俯身探手去拨热泉,像从前在自己房中沐浴一样玩着清澈水花,玩够了,又从白玉阶上起来,循着汤浴,绕过一边玉榻,嗅了嗅白瓷花樽中沾着水露的漂亮芙蓉。
花香秾蕴,简直是苏清机梦中闺阁的味道。
虽然纯属误打误撞,但苏清机还是觉得,她的陛下实在太会“对人好”了,单单这场汤浴的恩赐,已用了绝大多数人不会想到的心思,全然符合她的喜好。
苏清机步履轻松,赤足踩着玉台上热雾凝出的水滴绕到玉榻对面去,原本矮柜上置的东西似乎都被放到了汤浴边的玲珑架上,是一应沐浴之物。
珍珠粉,蔷薇硝,玫瑰油,凝香露……她兴致勃勃从上到下一一打开细赏把玩一番,又微微俯身,纤白如玉的指尖轻轻打开最显眼的描金漆盒。
这么大的盒子,里面能放……
苏清机看清是何物,心头一跳,简直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
满满一盒的鲜妍花瓣,光是花香都已令人沉醉,何况还触手可及。
苏清机抱着漆盒小跑回到池边,眉眼嫣然拈片芍药去舀池中清泉,柔软花瓣沾着清澧水露,在葳蕤宫灯的映照下漂亮得不像话,让她欢喜欣赏了好一会儿。
玩得鬓发微湿,苏清机抬起手腕擦了擦,这才心满意足起身,走到不远处的屏风前,徐徐解开腰带,一件、一件轻快地褪下衣物,连往日最看不顺眼的裹胸布,她都有好心情仔细叠好搭在屏风边。
不像一个时辰前做贼一样的匆忙囫囵,苏清机此刻赤着雪足,一步一步悠闲踏入热雾萦绕的水中,清澈水面没过她莹白足踝,纤细小腿,一点一点,直到浸润至她雪软身前,若隐若现。
热泉仿佛从经脉涌进,轻抚四肢百骸,让她控制不住地发出软软喟叹,明眸微微眯起,更加感谢她的陛下了。
——这才叫沐浴嘛。
她踢了踢足尖,像尾鱼一样反身依靠在池边,看了看案几,她微支起身子,将点心与安神茶连着托案端起来,随后,小心翼翼放到微澜水面上,见平稳漂浮,才欣然一笑,又支着雪白藕臂,专心致志挑起漆盒中的花瓣,一片一片嫣红从雪肤前漾开、漂荡,这一幕简直如画般娇美沉醉,令人情愿不复醒来。
清洺汤浴外,远处知风亭中。
前面的陛下在此顿足,德福立刻会意,“奴婢这便告退,不会有人打搅陛下。”
他刚要走,眼尖看到殿前没一个人侍立,只有两盏宫灯在上,离这样远,前面都是黑漆漆的。
德福一时有些犹豫,看了眼手里的宫灯。
总不能叫堂堂皇帝亲自提灯,德福又咬咬牙改口,“奴婢为您引路,什么声儿响儿都听不见。”
就算苏相是个男人,只是在里面沐浴而已,可被陛下放到了心尖上,那就是不能冒犯的贵人,哪怕只是沐浴的声响,说不得陛下也在意着呢,不许人听。
江焉闻言,简直难以置信。
苏清机在里面沐浴,他过去做什么?窥探吗?
虽然想到她在里面,他的确有些心旌神摇,难以自制,可他从没打算做什么下流无耻之事。
原因只有一个。
一旦被苏清机觉察,他就再无翻身之地了。
德福被瞪,懵得不行,难道陛下不是打算趁今夜与苏相成就好事吗?
那又赐汤浴,又亲自到了这里,是想做什么??
单看他的反应江焉也猜到了他的真正意思,一时更无话可说。
德福已经算人情通达,可有时候能不能用脑子想想?
苏清机是当朝左相,是什么让他觉得霸王硬上弓是个好主意?
就算整个江山社稷都是江焉的,强取豪夺也是下下策中的下下策。
今夜给她的汤浴,倘她喜欢,而他突兀现身,玉石俱焚莫过如是。
倘她不喜欢,而他出现,更是会当场决裂。
江焉又瞪了德福一眼,德福讪讪,琢磨着意思悄悄退远。
算他还有些眼色。江焉收回视线,独立于知风亭中,遥遥望着殿内昏黄葳蕤的灯火,神色不由自主柔和下来。
他定定凝眸。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夜色静谧,星垂天幕,德福就这么远远瞅着皇帝在知风亭中长身玉立,像块望妻石一样……
大不敬啊大不敬,德福刚一激灵,再抬头,竟看到皇帝身边有个人影……?这是?
“禀陛下,有两人趁夜潜入流芳阁翻查窃物,另有两人窥视传递消息,俱已拿获。”
“审清楚,杖毙。”
夜色重归静谧,殿前烛火安稳,江焉一眨不眨,全神贯注,却又心不在焉。
十多日前亲眼见过的景色,几乎夜夜入梦,要将他折磨疯了。
现在,令他神思不得安宁的罪魁祸首,就在殿中。
那顾盼生辉间的唇红齿白,他俯首尝过的,再如何摒弃也无法忘却。
江焉对着夜色殿宇,出神地抬起手,若有似无轻抚自己唇角,仿佛一直望到那汤泉中。
香雾缭绕,玉骨雪肤。
耳根烧得江焉呼吸微乱,他却丝毫未觉,直勾勾凝望着根本无从得见的心尖之人,灼黯难言。
苏清机,自然浑然不觉。
她腮晕潮红,鼻尖都凝着细小的热汗,轻喘微微,水润明眸却盈着欣然尽兴。
伏在池沿歇了会儿,纤薄雪背上的蝴蝶骨轻轻颤动,她支起藕臂,不盈一握的腰肢沐水而出,不尽水滴滑下凝脂玉肌,唯腰窝处聚了半点晶莹,随着纤长双腿踏上玉阶而倏然滑落。
苏清机也没有发觉,她才想起自己沐浴前忘了件事。
眀昙理应备了些擦身之物,可她只顾着赏玩玲珑架上的东西,忘了提前找寻了。
按理说应是挂在屏风上、或者备在案几边的……苏清机湿润的眸光逡巡着,很快锁定了罗幔轻纱后的衣柜。
她赤足走过去,轻轻撩过纱幔,打开衣柜,取出一件雪白衣物,正要用来擦拭,可刚刚散开,就呆在了原地。
这、这好像不是入寝中衣……
苏清机本就潮红的脸颊更加红润了,她仔细看了一遍,这,好像是一件薄衫襦裙?
确认这是女子衣物的一瞬间,她心跳几乎漏了一拍。
苏清机深吸口气,心跳怦怦,缓缓从衣柜中又取出一件,这次不用散开,映入眼帘的一刹那,就足够她认出来。
这柔软的雪绢质地,贴身来穿才最舒适。
女子的贴身衣物,苏清机却从来都没穿过。
她眼眸有些酸楚,又十分羞窘,脑子开始乱起来。
肚兜小衣,也、也是江焉让人备的吗??
不可能吧……
苏清机红着脸又从衣柜中取出一件,像亵裤又不是亵裤,她在江南为芃娘她们挑礼物时见过,是叫纱笼小裤,夏日闺房中着此物再披件薄衫,足够清凉消暑。
她这下可以笃定,她陛下定是只秘密令人“备女子衣物”,不可能每件都详细吩咐。
毕竟,这碧笼裤她从前都不知道,遑论皇城之中的他?
羞耻与窘迫大大减弱,难以言说的涩然动容,叫苏清机说不出话来。
这场汤浴好似只为解乏,可谁又想得到,江焉真正花心思的恩典,其实是这些不起眼的女子之物呢?
苏清机甚至都有种错觉,这些连恩典都算不上,而是江焉纯粹用心的赠礼。
感她良久劳苦,特相赠之。
不管是什么,苏清机都无法否认自己喜欢极了。
她抿唇轻笑,笨拙裹覆襦裙,就这样将莹白肩头露在外面,从衣柜里抱了满怀,哒哒跑向罗幔后的内殿。
这一进去,她又呆了呆,里面竟也早早备了冰鉴,小榻边香炉袅袅,甚至案前,端正放着精致的妆奁匣。
苏清机险些落泪。
这二十年来,她是个女子啊。
苏清机原本还隐约记得时辰不早,现在便是全然忘到了脑后。
她解开襦裙,在好几件小衣间认真抉择好一会儿,才艰难选出条鹅黄小衣,上面玉兔儿衔桂枝绣得栩栩如生,可爱极了。
虽然从未穿过,可几根柔软系带还不至于难倒苏清机,只是也因从未穿过,她格外小心翼翼,一向落笔翻书的灵巧纤指打了两个活络的结,在不经意撇到铜镜时,更是灵光一闪,抬手取下了发冠。
如瀑青丝刹那散覆雪背,雪肤乌发映晚灯,竟令满室生辉。
绸缎般的墨色长发盖过了臀尖,襦裙褪下,苏清机换上碧笼小裤,才开始一件一件认真仔细地欣赏衣裙,每一件都爱不释手。
她雀跃着择出条桂绿罗裙,就从这条开始吧~
罗裙轻盈,桂绿颜色更是春意盎然,随便一旋身,裙摆便漾漾如绿波,青丝轻扬,恍恍如画中仙。
苏清机却没有留意自己的模样,只全心低眸欢喜着旋舞的裙摆。
圆润白嫩的脚趾若隐若现,叫她又生了点得寸进尺,亮晶晶的眸子带着期翼左右看了看,果然,鞋子与罗袜也被她找到了。
苏清机第一次穿上女子的鞋袜,云履绣鞋柔软舒适,不大不小,竟然刚刚好合脚。
她翘起双脚晃了晃,小巧鞋头的珠穗轻荡,让她又是欢喜一笑。
不过尺寸竟然这么合适,真的太巧了吧?
苏清机的各式靴子都有意大那么一寸,一般人都不会觉得蹊跷,她陛下就算给了尺寸,也不可能如此合适……
苏清机确信地点点头,“真是巧。”
她欣赏完鞋子,才有空闲去案前研究胭脂水粉,可是这个她就研究不来了,盛着粉色的小罐儿她揩了在指尖,滑在脸颊上却是一道鲜艳粉痕,吓得她连忙找到帕子来擦。
就算用帕子擦了,也还是有淡淡痕迹,苏清机惊吓过后,倒是觉得好玩儿,可惜术业有专攻,就像烧陶一样,不研究个几日恐怕是没有结果的。
而她只有这一晚。
苏清机恋恋不舍将水粉合上,也没有再研究胭脂,而是直接取出玉梳,不同上次的警惕匆忙,她悠悠晃着纤细双腿,裙摆荡漾春波,兴致勃勃而极有耐心地一点点梳绾青丝。
三更。
忽有纤细人影由远及近映在了殿门上,江焉却一点也不慌张,近乎贪婪地定定望着那模糊的眉眼轮廓,在门开的一瞬,不疾不徐撤步一边。
苏清机提着灯,将殿门合上,四下只有宫灯光亮,她思索了下,举步原路返回,在回廊尽头,果然有内侍在候。
这名内侍好像是德福手下的,苏清机一边走,一边问:“陛下睡下了吗?”
内侍略一思索,答道:“陛下近亥时初方才安置。相爷有事要禀陛下么?”
是她陛下一贯的入寝时候,苏清机没什么事要禀,就是觉得,她陛下真不愧是她陛下。
安排了这些事,如常安置,竟一点也不怕事有纰漏、她女儿身的消息被人探知。
他不怕,那她也不怕。苏清机步履轻盈,往流芳阁回。
在她问这话时,她妥帖闭好的殿门被一只修长匀称的手打开。
清机宝宝:我要向全世界宣布,我有最好的陛下 \^O^/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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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