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第一次见面时,他们君臣二人就天衣无缝地配合,苏清机就算睡着了也知道梦话该对什么。溜须拍马奉承表忠心,她陛下十分感动,遂赐下恩赏,君臣尽欢。
苏清机在谢恩时心中都想,恐怕满朝文武都已经烂熟于心,烦透了她这一出。
说赶上早朝,便是只赶上了最后一尾巴,她谢完恩,便散朝了。德福熟稔喊住苏清机:“苏相留步,陛下有请。”
苏清机本来也停在原地未走,她对中书令微微一礼,笑容满面随着德福朝殿后去,神色是宫人都看得到的轻松,脚步却比平日快了许多都不止。
德福知道苏清机不知道的内情,原本见惯大世面,还稳得住,可苏清机步伐一快,连他也难免心中慌神。“苏相,怎么这样急?”
这趟出去真正目的只有自己与陛下知晓,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从上林苑回来而已。苏清机并不多言,只笑眯眯道:“我走了也有近两个月,还未好好与陛下请安。不算急。”
这……连德福心里都复杂起来,若有这样一个人心中口中都挂念着自己,披星戴月舟车劳顿,第一件事却是见自己……谁又能不动容呢?
他掩好神色,笑道:“相爷离了这些时日,陛下也常常念您呢。”
苏清机脚步微顿,在江南度过的那个除夕曾冒出的感觉再次涌现——由德福说出来,那她陛下大抵确凿是单纯地念她。
她这位陛下,实在是个性情中人,若她不是苏清机,只怕要晕头转向了。
苏清机几不可察轻吐了口气。好吧,即便是她苏清机,也委实有些难以招架。
她在这一刻理解了过往宠臣那些愚蠢的恃宠生骄、作茧自缚,紧接着暗自攥紧了袖中的手。务必引以为戒。
踏进雍和殿,苏清机眼尖瞥到早膳已经摆好,便不劳德福,转身自己将殿门关紧,而后快步到她陛下面前,将袖中早已备好的一应细文呈上,“陛下,臣共行访十余地……”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清泠沉稳,条理清晰娓娓道来。
被撕裂的江焉仍未合二为一。
一个在冷静理智听他述说、翻阅他字字亲笔,一个心不在焉,怦然直跳,余光甚至瞥到了他袖间若隐若现的指尖。
他连指尖的颜色都好看得令人心颤,干净透粉,纤纤如玉。
教他骑马时,自己无意中触碰过的,温凉柔润,像汪微凉晨曦下的清泉,点点沁人心底。
“田赋一方面暂放一边,臣深觉田亩方面也须改动,陛下觉得呢?”
江焉身子微微发僵,他在为他的江山社稷鞠躬尽瘁,他却在对他已经瞧不见的指尖心猿意马。
他甚至感到狼狈不堪,因为不止回味多年前谁也没有在意的那寻常触碰,他还忆起照顾他的那段时日,彼时他病重垂危,此时他却记起握着他的手一点点擦拭他手心手背时,那烙在他掌心的细腻柔软。
江焉从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没有人性的禽兽一面。
好像面对苏清机,他从头到脚,没有哪里不是赤.裸的,所有的不堪与不齿都被剥开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苏清机尚还未曾低眸看见,他自己全看了个清楚明白。
江焉眼睫颤了颤,清眸从他漂亮隽意的字迹上抬起来,对上他专注望来的漂亮眼瞳。
这一瞬间,他几乎窒住,无法呼吸。
但他的容色完美无瑕。墨眉微拢,肃然沉着,微一颔首,嗓音清沉:“朕明白你要说什么。”
他听了,眉眼闪过欣然与放松,随后恢复认真专注,道:“臣果真与陛下心有灵犀。田亩划分极不合理,甚至两个村子间的度量都不一样,臣早就疑惑户部田赋的账怎么乱七八糟,原来有此一因。此乃其一。”
江焉听着他说其二,可心中久久回响着那一句“心有灵犀”,慌张的愉悦与酥麻几乎要淹没了他。
苏清机亲口说的,他与他,心有灵犀。他总是突然就对他说这种话。
苏清机说完其二,还想要说其三,可是余光瞥到早膳。她立时住了嘴。
她陛下听得专心,几乎是下意识抬起眸追问:“怎么?”
苏清机颇有些讪讪,“臣一时情急,忘了陛下还未用早膳,竟没注意说了这样久……”
他闻言才看向一桌早膳,也是放下手中一沓,无奈扶额,“……罢了,怪不得你,朕也忘了。”
江焉庆幸苏清机陪他用膳向来是对坐,不会发现什么端倪。他几不可察提了提衣摆掩饰,整个人绷得极紧,却做出一副自然从容的模样,轻笑着对他道:“你也陪朕一起用吧,用完了膳再继续议。”
天衣无缝,哪怕敏锐如苏清机,也什么都没发觉,一双眸子盈盈生辉,几乎是有些俏皮莞尔应道:“臣遵旨。”
活脱脱的古灵精怪,果然,再如何见字如面,也比不得他在眼前的鲜活可爱。
江焉没有如往常一样又觉好气又觉好笑,反而是抑制不住的心跳砰砰。他很好地掩饰过去,又想起另一件事。“朕记得你说你挖那石头时跌了一跤?可有摔伤?”
苏清机诧异极了,这都是近月前的事了。又十分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他怎么忽然想起问这茬?
难道她最近用脑劳累过度,又傻了?
苏清机略带些迷茫,诚实答道:“小腿擦伤了点,臣当天便用过药,翌日已全好了。”
翌日便全好了。看来的确是极轻的擦伤。江焉收到那封信时便隐隐的记挂轻飘飘消散,只是那丑陋的**又作祟起来,令他控制不住地记起十六岁时行宫的溪边,那惊鸿一现的雪白足踝。
泛着淡粉,精致漂亮,上面便是细雪一捧的小腿,那样纤细清弱,他在梦中,不止一次地轻松圈住,紧紧环握,没用什么力,便留下肆虐的淤红指痕。
既然她陛下说先用膳,苏清机便接着询问道:“那臣去将殿门打开,让人布膳?”
“不必!”
江焉耳后的薄红一刹那沁出冷汗,几乎是差点暴露出有多惊慌失措。
迎着苏清机些微讶然的目光,他勉强定了定神,三言两语胡乱而镇定地解释:“太麻烦。快些用完膳,接着议。”
苏清机恍然,原来是这样,陛下面上不显,可心里也还是急的。田地收成也确实是大问题,她来时不也很急吗?
他拿起了玉筷,一点也没有怀疑。
江焉同劫后余生无异。后背一片冷汗,他缓慢僵硬地暗自抽动衣袖,垂落下来掩盖住不受他控制的不堪之处。
他心头甚至泛起羞愧,这个样子同衣冠禽兽有何区别?苏清机就不会这样。
他永远都是清冷淡漠,纤尘不染,从不会有半分丑态。
明明从前自己也不是这样的……可一遇上苏清机……
“陛下?”他的嗓音隐含关切。
江焉更加痛苦而愉悦。不齿自己色.欲熏心,却更欣喜于苏清机下意识的关怀。
哪怕只有极细微的与平常不一样,都足令他留意问询,担心是不是哪里不合胃口。
“朕无事。”江焉如常自若答了,凝眸轻笑望他,“朕记起昨日岭南送了荔枝过来,你待会儿出宫带些回府。”
苏清机就说她陛下仿佛有些心不在焉,食不下咽的感觉,原来是一心二用在想这个。她生自幽州,进京前,连荔枝模样都没见过,头一年得他赏赐,才尝到水嫩清甜的味道,其实还算喜欢,不过荔枝价贵,没有也无不可,蜜桃熟杏也很好。
许是头一年与他在清凉殿一同吃荔枝时被他看了出来,此后年年都留着她的份。
苏清机眉眼弯弯,极高兴轻快:“那臣先谢恩。”
果然,说了这件事,他才认真用起膳来。她想着待会儿能吃到荔枝,心情也飞扬起来。
江焉察觉到苏清机的注意力没再集中停留在自己身上,心神松了些微,眸底静静贪婪地注视着他。
他过分精致的秾丽眉眼,微微烫到轻颤的长睫,小口咬着水晶包的唇齿……江焉早就发现,他吃东西时极有意思,即使一口再少,脸颊也会鼓鼓地动,极可爱。
过了会儿,他的目光又从白皙可爱的脸颊落回那轻轻张合的唇齿间,身子渐渐又绷紧起来,喉咙发干。
江焉不觉得这算自暴自弃。只是在这只有自己知晓的隐秘之中,他放肆了些,坦诚了些。羞愧与难堪大大减弱,他隐晦直勾勾盯着那张唇,几乎食不知味。
苏清机食量不大,很快便放下筷子,她看了看,很惊讶:“陛下很喜欢今日的早膳吗?”
江焉一顿,看眼膳桌上的余量,默默也放下筷子。不算很喜欢,只是才知道什么叫秀色可餐。
江焉(冷静):还是很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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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