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比江焉更清楚苏清机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的指控根本是无稽之谈!
“立刻传旨周续秘密前往槐安调查瘟疫始末,不,冯安也一起去!”
德福慌张去办,江焉在空荡荡的雍和殿来回急步,一贯喜怒淡漠的清朗脸上布满焦躁,眸底深深躁怒。苏清机为什么没有呈报?只因他在疫城!不敢传信与他!可他们却知道的一清二楚,瞒报欺君,设局来害苏清机!
现在回想起来,苏清机不止紧绷欲断,更是憔悴难当,他秉性正直,有那样正的一根脊梁,遇见瘟疫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一定是竭尽全力治疫!对,他还会医术,只怕根本是不眠不休!
瘟疫天灾,他一人之躯如何抗衡!他那样从来掌控全局的一个人,面对染疫之人一个个留不住的离去,回天乏术,他又该何等绝望自责!
一百五十三名百姓,足将苏清机摧骨剜心!
江焉连想都想不下去,可是一想到苏清机在金殿上形销骨立,无言而辩的寂然模样,他恨不得将那些心中只有弄权之人统统都拿下狱!
早收上报,却按下不发,究竟是谁害了一百五十三条人命!诛族亦不为过!
“陛下!”
江焉陡然回身,是奉茶宫女,她深深伏跪泣求:“苏大人一定是冤枉的!奴婢愿以性命为苏大人担保,还求陛下彻查,还苏大人清白!”
一百五十三条人命,瞒报,坑害,死无全尸,每一条都足震动朝野,现在,连奉茶宫女都知道了。坊间只会传得更快。
江焉少时读得神仙入梦嗤之以鼻,现如今却愿真有仙人腾云去得槐安,是非功过立见分明。
苏清机历来孱瘦,日夜兼程又心力交瘁,天牢那样阴冷,他如何受得了?
满心牵挂未得回应,“陛下!奴婢——”
“朕知晓。”
他的清沉嗓音听起来平静至极,宫女油然一懵,泪水挂在脸上。
陛下既然知晓,为什么还是将苏大人打入了天牢?苏大人明明是冤枉的啊!
她似乎切切挂怀。江焉漫不经心,“你与苏卿是何关系,为何无证无据愿相信苏卿清白?”
他早便发现,苏清机恐不止情.欲淡漠,寻常接人待物,他看似彬彬有礼,实则却疏离冷然,从不与人近交,也算生性淡漠,男子如此,女子亦如此。
苏清机与她之间绝不会有什么足以令她交付性命的暧昧关系。
宫女想起往事,又想到如今苏清机身陷牢狱,泪潸然而下,哽咽道:“经年之前,奴婢遭遇不公暗自垂泪,是苏大人循声前来,赠金枝相慰,奴婢至今铭感于心。”
江焉没想到会解封苏清机这样一段陈年往事。不过想来他对府上姬妾怜惜之态,倒也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他回身,看向御案上的小玩意儿。苏清机本就是一个脊梁正直内心柔软之人,如若不是追随于他,他又怎么会以不择手段示人,那案上的精巧小玩意儿,淘来的新奇话本,才该是他原本愿过的轻闲日子。
就像有句诗。愿为轻薄儿,生在太平时,富贵打马过,危安两不知。
“朕知晓他是这样的人。”
轻声几不可闻。
宫女恸然一酸,陛下真的相信苏大人。苏大人一定会没事的。
她忍住泪意,期期艾艾叩求,“陛下,天牢苦寒,苏大人孱弱之躯如何能捱?可否、可否置些取暖之物,起码能让苏大人身体无虞自天牢出来……”
江焉何尝不想这样做。
可此番事大,坊间既已传遍,只会是群情激愤,如若有一丝包庇,只能火上浇油。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民心所向。苏清机毁誉由人,可此番实是由不起分毫。
佞臣的命也是命。佞臣的命不是命。
江焉什么都不能做。
他如常早朝,听群臣讨伐罪臣苏清机,百般罗织罪名,上书逼迫处决苏清机的奏章累满案头。
只有两份,与众不同。
一份是江祈。让他不必顾忌局势,想保便保,江家人保得起。
一份是崔璎。行文间高傲依旧,隐隐嘲笑他非明主,惋惜苏清机赔尽身家。
江焉很想冷笑,崔璎一个局外之人凭什么武断对他与苏清机下论,苏清机聪明透顶,是输是赢他心澄明镜,绝不会动摇毫分,他不会让他一直冤下去,更不会让他死在天牢里,死在法场上,这一点无须相见传音,苏清机与他一样清楚明白。
他与苏清机一样无比坚信这一点,可他终究还是被戳到痛处。
是他无能,遭人瞒报,才让他平白蒙受这场牢狱之灾,甚至连他现今模样也不能打探一句,不知他是冷是饥,是病是弱。
江焉让崔璎滚回封地做她的郡主,再三勒问槐安消息,几不能寐,梦中都是槐安真相,如若不然,便是苏清机遍体鳞伤在眼前,令他惊醒恨悔。
第七日,急报终于从槐安八百里加急传回,江焉修长手指紧攥薄薄信纸,一目十行,果然如他所想,苏清机日夜治疫,甚至一度晕厥!
看完的一瞬间,江焉恨不得将罪魁祸首们仍进瘟疫中让他们生生等死,可他还有理智,他们死不足惜,苏清机才最重要。
他立刻下旨释放苏清机,一刻也等不得,在众臣闻讯赶来劝阻进谏时,才不慌不忙择一名钦差,令其彻查苏清机于槐安的所作所为,如若弹劾为实,立即处死,堵不住他们的嘴他也毫不在乎,谁爱跪便跪,他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做。
江焉换了常服隐秘出宫,直奔苏府。他原先还想带御医,只是口谕临到嘴边才记起苏清机讳疾忌医。索性苏清机医术不差,让他自己开方子,回御医苑取药便罢。
他一路什么都想了番,甚至连与苏清机说第一句话都想好了,可进了苏府的门,却立刻被人厉声喝止:“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那女子高声唤管家:“李管家!苏府闭门谢客,哪个门房放进来的!”
江焉这辈子都没像这样被人当不速之客围住,但他却升不起一丝一毫的气怒,扬声道:“我是你们大人的朋友。”
“朋友?大人的朋友多了去,这些时日尤其多呢!把他给我轰出去!”
果然真心换真心,苏清机真心相护,也换来此般保护。江焉竟有些欣慰,无奈道:“你告诉他是江焉造访,他恐怕会出来迎我,那时便知自然是真朋友了。”
江焉自认这番话说得亲近自然,这女子就算不信,也要去问一问苏清机。可未曾想,她陡然变色,恶狠狠看着他,悲愤交加,“滚出去!来人!把他打出去!”
德福忙拦住人,“姑娘冷静冷静,缘何动这样大的气!难道苏大人不便相迎?”
话音落下,她泪也落了下来,“杀千刀的皇帝冤枉我家大人,将他关进天牢,大人身子弱,如何经得起牢狱之苦!我们去接时,大人方动一步,便晕了过去,现在高热未退,一次也没有醒过来!”
声声悲切,江焉脑海一空,厉声疾言:“把御医叫来!”
德福慌忙而去,江焉疾步穿过庭院,“苏清机在哪儿!”
芃娘忧心甚切、关心则乱,她几乎就要让这个闯进来的不速之客站住,可是陡然间,她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御医,江焉,江。
她只拦过各怀心思的大小官员,不知皇帝该不该拦,身量颀长的年轻男子步伐极快,芃娘提裙跑起来才堪堪跟上,满府只有一处气氛沉凝,他很快找到苏清机的住所,一把推开了门,“苏卿!”
满室寂然,无有应声。
那个被心心念念记挂呼唤的人静静躺在床上,从来白皙雪净的面容绯红一片,昳丽眉眼闭阖,无知无觉。
江焉一窒。
他一步步走近,他的憔悴也愈加清楚,眼底淡淡青痕,唇上血痂干皮。无一不苦。
苏清机……苏清机。
芃娘亦是眼眶一酸,又落下泪,可她牢牢记得苏清机的一切,忍住了不再落泪,鼓足勇气,才敢出声。“大人、他有忌讳,绝不看大夫。”
江焉僵住,是了,苏清机唯有这一个禁忌,难以启齿,断然不允。
可是若不让御医诊治,难道要让他眼睁睁看着苏清机独自捱着高热?
万一……万一有万一。他该如何是好。
“他这些年,一次也没有破过例?他对你们心软怜惜,你们没有劝过他?”江焉慢慢问。
芃娘摇头,泪眼朦胧望着床上的人,“大人心冷意坚,执拗非常。”
“而且,他处处皆好,唯有这一个不好,我们又有什么可劝?”
那如今怎么办?
江焉闭了闭眼,再度走向他,直至近在咫尺,俯身取下布巾试他额头温度。
灼热,滚烫。叫他手指不自觉蜷缩,心尖几乎被灼得发疼。
江焉在床畔坐下,轻拭他额头鬓角,头也没抬,“备水来。”
那女子却没答话。江焉抬眸看去,她欲言又止,终是咬牙提裙跪下,“陛下,大人他从不允人近身。”
她们不可以,他即使是皇帝,是大人君上,没有大人允许,那也、也——
江焉知道苏清机冷情淡漠,但没想到竟冷情淡漠至此,难怪布巾蒸得发干也没人及时更换。
他想瞪苏清机,平日对谁都笑盈盈,没想到私下里却连衣角都不让人碰,现在高热昏迷,难道让人悬丝照顾他吗?
可苏清机眉眼阖着,高热不醒,饱受病痛折磨。
江焉终究只是定定看着他,极低地叹了一声,几不可察。
“诊脉便罢,朕教他下棋骑马时手都碰过,如今有什么碰不得。他若不允,等他醒了自己同朕追究。”他沉沉道。
芃娘无言而对。她不知道自家大人同他君上究竟是何等密切相关,唯知他从北至南,披星戴月,只为圣命。
她退了下去,不消片刻便有人送水来,江焉拧了拧温热布巾,敷回苏清机额头,又另拧了条帕子,修长手指执起苏清机清瘦手腕,擦拭他滚烫手心。
拭完,他本应将苏清机的手放回被衾中,可他执着那细伶伶的手腕,久久说不出话来。这样纤细脆弱,一折便能折断,就是这样一个人,辗转奔波,剿匪剿贼,治疫消疫,从无怨言。他当自己真是铁铸的吗?
“陛下!”德福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
江焉将苏清机的手腕放下,帕子也放下。御医也气喘吁吁,“陛下,微臣来迟,还请让微臣为苏大人一诊!”
说着,他踏进房门,芃娘急急拔高声音:“你——”
她倏然消声。难道苏清机还有忌讳?“你要说什么?”
芃娘连忙跪答,又焦急委屈又不知如何是好,“大人卧房,非唤不得入。”
难怪出去后,她一直只守在门边。
江焉回头看着苏清机,现在情形顾不得他许多忌讳,他若当真动怒,也是醒来后的事了。
他让停在原地进退不得的御医进来,狠狠心干脆想让御医也为他诊治,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苏清机看似无所顾忌,其实内有傲骨,能让他深恶痛绝难以启齿的隐痛,恐怕与逆鳞无二,别的忌讳只不过是他性情冷淡所致,可这一条,若真破了他的例,无异于摧折他傲骨。
“陛下,微臣须为苏清机诊脉。”不知圣上僵持什么,御医隐晦提醒。
苏清机自来唯心,若是此一遭,他过不了心里的坎……
江焉咬牙,“不诊。”
御医一懵,接着听他道,“不是望闻问切么?你且先离近看看,先开方子退了他的高热。”
这……御医只能硬着头皮观察苏清机容色。
江焉岂能不知这多荒唐,可谁让他拿苏清机一点办法也没有。
满室寂静,御医的脸色愈来愈凝重,江焉放下撑着苏清机眼皮的手,心中焦躁急迫,眉宇间也沉重焦急。苏清机他究竟怎么样!
“陛下,苏大人危矣。”御医噗通跪地。
什么!江焉心惊,疾声厉色,“难道高热迅猛,你不敢开药!”
御医忙摇头,胆战心惊解释,“苏大人有旧伤未愈,多日劳心劳神,熬神熬命,兼着似乎连日奔波未有休息,又在天牢阴冷潮湿之地受苦,病势汹汹,所以危矣!”
他说什么?
江焉脑袋一片空白,什么旧伤什么未愈?苏清机还有什么时候受过伤?
“把他去青州的随官找来!”
江焉将安静躺在床上的苏清机从头看到脚,不住回想起他回京那一天,他站在金殿上,脊背直直。究竟是哪里受了伤?
随官亦是刚从牢中出来,面对天子厉声诘问,他抖了抖,竟有些不敢说出口。
“苏大人于覃山剿匪时,曾被匪寇,一箭穿心。”他颤声回答。
江焉瞳孔紧缩,耳畔嗡鸣。
一箭穿心。
“苏大人昏死三日三夜,最终醒来,摒退众人,自己取箭疗伤。”
清沉嗓音沙哑,“……然后呢。”
气氛森然,几乎让人窒息。随官瑟瑟发抖,“大人上书陛下后,便继续清剿覃山匪徒……反贼,未有休息。”
覃山,反贼。
他是被一箭穿心后,才意识到覃山有异。
收到呈报时,他已将覃山反贼收伏,问的是如何处置。
他昏死醒来,取箭时上的那一封,是由青州信使送交,给他的生辰贺信。
江焉死咬牙关,才让自己不至颤抖。
他什么都没告诉他。
那封贺信,一处异常也没有。
苏清机,苏清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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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机宝宝(很冤枉):谁会在工作简报里写自己出车祸啊?伤都伤了还写出来让人良心难安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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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病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