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的人耳畔一阵嗡鸣,脸颊高高肿起。他捂住脸不可置信:“你、你!”
苏清机轻笑:“下官什么?下官只是回来取个扇子,大人您被人掌掴,跟下官有什么关系?”
“还是说,您意欲攀扯下官以下犯上?”她慢悠悠把扇子又抽出来,开扇扇了扇,稀奇道,“下官无缘无故,怎么会以下犯上呢?到陛下面前,您是打算空口污蔑下官吗?”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下官清者自清,陛下明察秋毫,倒是大人您,届时可一定要拿出证据来,拿不出证据,按咱们御史台的风骨,恐怕是只有以死明志。”
苏清机执扇佩服一礼:“您放心去,下官逢年过节定记得给您添头香。”
整个御史台鸦雀无声,眼睁睁看着苏清机潇洒离去。
苏清机于御史台以下犯上的事飞速在暗中流传,绘声绘色讲起来,不难发觉他言行神态中的嘲笑。
说来也是,人家可是有好几房妾室在家里放着,格外怜弱柳,酷爱救风尘,明摆不是断袖之癖,皇帝仍在孝期,连个宫人都未曾临幸,江家也从没出过分桃断袖之事,不能因为苏清机貌若好女、清瘦纤小,就妄言污蔑吧?这一巴掌挨得倒不算冤。
苏清机一直忙到鸣蜩,启程去行宫避暑前,终于收了最后的尾。梁氏一族至今未曾发落,全部严格关押在天牢内,大半年来引了众多明里暗里的人上钩,更是在牧麓被放出天牢意欲劫狱清君侧后再次名正言顺剥了他的兵符。
朝局暂稳,皇权稳固,难有襄援,正是发落的最好时机。流放,没入掖庭,斩首。
苏清机奉旨监斩,五月的日头又高又烈,犹如炙烤,即使身处阴影中,目之所及唯腥烈血迹,人头滚滚,让苏清机连法场外的人声喧嚣都听不太清。
黄昏残阳如血,苏清机有些想回家睡一觉,但她还是先进了宫,简练告禀皇帝,“梁氏成年男子五十一人俱已伏法,行刑前臣均已确认,无一伪漏。”
皇帝嗯了一声,才放下手中奏章抬起头,他看清她的模样,眉头似乎皱了皱,清沉嗓音扬声吩咐德福,“备膳。”
苏清机委婉拒绝:“天气炎热,臣食欲不振,恐难进珍馐。”
他不予理会,起身从御案后走出来,朝他们平日下棋的西阁去,边走边道:“不急,先来陪朕下棋。”
苏清机只能跟在后面陪他过去,棋盘一直在,只地上多了冰鉴,苏清机感到自己在外面流的汗都慢慢冷了下来。
“择棋。给朕好好下。敢糊弄朕罚你俸禄。”
他的语气不深沉,也不揶揄,像随口一说,却又从容认真。
苏清机执起棋子,目光落在整个棋局,心神也凝在这小小一方,随着对面修长手指翩翩落子,她唇瓣紧抿,几番攻守易势,生死厮杀,竟如被剑锋逼至咽喉,侥幸得还。
在将将一子搏杀时,她被唤住:“苏卿。”
苏清机猛然回神,少年帝王清皎俊朗的眸浮动着明悉,一眼望透她,“苏卿家教甚严,长于书经,想来连鸡血也没见过的。”
苏清机微怔,垂眸抿抿唇。没想到竟然一进来就被看穿了。
“陛下说的是。”
苏清机从没见过今天这么多的血,她从法场出来,炙热的日光里好像都掺着血腥味,让她欲呕。
可是冷热交极,神念俱攫,眼下,苏清机感到凝冻的汗水划流,鼻息间唯有清凉冰香,灵台得净,处处清明。
她呼出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了下来,昳丽明亮的眼瞳微弯,“臣真是难逃陛下法眼。”
他进来时,整个人僵硬得无法言说,一贯雪皙的昳丽脸容上隐约霎白,几乎失去了颜色。
江焉从御案后出来时便反思,是自己思虑不周,政变流血与法场行刑不一样,苏清机他出身寻常人家,自己本应想到他会受不了。
眼前人笑意浅浅,似乎恢复了过来,江焉没有回应这句俏皮的奉承,而是一颗颗收起了棋子,同时道:“朕这里有安神香,你带些回去,今夜早些睡。”
苏清机再心思玲珑,也才十六岁,又是读书人,便是此刻跨了过去,也难说夜间不会噩梦缠身。
苏清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皇帝这是说她晚上会做噩梦?
她一时心中难言。
说不动容是假的。毕竟她的爹娘都未曾如此关切过她。
“臣谢恩。”苏清机一莞尔。
只是说完,她忽然想到,他这里怎么会有安神香?
皇帝正是年少,一夜未睡不见疲色,好像无论何时精力都分外充沛,怎么看,也不像会夜间睡不好呀……
不知为何,她记起十一年前的宫变,当夜血溅太极殿,那时尚还是七皇子的他年仅六岁。
江焉大约猜到他在想什么,淡淡道:“太后生前偶用。”
苏清机没想到是因为这个,她不避不闪,点了点头,“原是如此。”
这不是国丧后他们第一次提及太后,每一次都如眼下般稀松平常,从无避讳,苏清机也从无刻意反应,和谈起他人别无二致。
回家后,苏清机站在香炉旁想了想,还是将皇帝赐的安神香点上了。梦不可控,万一被他说中了呢。
但她也没放多,少许一点而已。女扮男装多年,苏清机不得不谨慎,无法放任自己熟睡下去。
不知是皇帝的安神香起效用,还是苏清机轻易迈过了一道坎,她的梦境中没有半丝猩红血色,倒是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下了一夜的棋,格外清静。
这次去行宫,皇帝和苏清机都没去岁那般闲适,能够成日玩乐,但也没有忙碌太过,每日处理了政务,还有不少时间可以放松心神。
苏清机上回一心怕女儿身暴露,时隔这么久再回想起来,竟才觉出下水摸鱼的乐趣,但皇帝好像完全忘了这项嬉戏,一直没提起过。
苏清机实在馋得无法,只好私下找了德福,借来两名内侍在远处守着,自己偷偷挽起裤腿淌下小溪,玩了大半个时辰才稍有尽兴。
回去后,她换下半湿的衣裳面圣,其实也不怕被皇帝发现她不务正业,但他好像压根就没发现,如常说了些事留她用了膳,便让她回去了。
苏清机走时暮色暧暧。
宫人将连枝灯台一一点起后又悄悄退下,跳跃的火光闪烁在江焉眸间,明明灭灭。
湿漉漉的发尾与眉梢,泛着冷水浸后的粉的指尖,无故换了的衣裳,湛湛水洗过似的神采,江焉想猜不到苏清机做了什么都很难。
良久,闭眼,轻按了下眉心,少年清沉嗓音吩咐德福:“将安神香找出来。”
苏清机在行宫如鱼得水两个月,回到官署,也是每日游手好闲,她公务不多,又不必费心在御史台出人头地,日常除了在朝上与太极殿内拍皇帝马屁,和牛鬼蛇神虚伪应酬,便是在家里逍遥自在。
书房中书堆如山,苏清机早成为了那家书坊的贵客,经史子集偏门旁类均被她一一按类型排好,她在话本一排低头流连片刻,失望地发现全都看过了,这会儿也不太想看些别的,立在原地想了想,她踮脚把陶艺民集取了出来,热火朝天出了书房去花园,挖土,和泥。
芃娘初闻大人在庭院中和泥玩,还以为谁在开玩笑。
但当她带着小妹们过去的时候,红枫之下,她们那姿容无双的小苏大人真的满手粘泥,连白皙凝脂的脸颊上都沾了泥点。
“大人……”
苏清机闻声抬起头,看到她们兴冲冲招手:“要来一起玩吗?”
芃娘是很想拒绝的,但不知为何,看到少年郎那兴致盎然的纯粹笑容,她鬼使神差点了头。
正当满院子陶泥初见雏形、布满欢声笑语时,李管家疾步进来,“大人,宫中来人请您进宫!”
苏清机倒不觉败兴,只是没办法地站起来,温声和气对她们道:“你们继续玩。”
她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步履轻松进了宫,只是一踏进太极殿,心中微顿了一下。
太极殿中,除了皇帝,还有兵部赵尚书,礼部何尚书,以及一干人等,最后,是跪在地上的赵龙阳。
赵龙阳去岁与人于家庙之中苟且,被赵尚书抓了个正着,一怒之下将他扔回了老家黔州。
“臣见过陛下。”她目不斜视,只向殿上皇帝行礼。
江焉虽说原本也未曾怀疑他,但见他如此气定神闲,便知晓他甚至不在意满殿的人要干什么。
风动幡动,仁者心动,苏清机实在是个自由随心的妙人。
江焉心中感叹,不紧不慢开口:“有人检举,你蛊惑赵尚书之子,做科举舞弊之行,现已查实赵龙阳确有贿赂礼部及国子监等十数人。苏卿,你有何要申辩。”
苏清机还未说什么,便有人抢声:“陛下!人证物证俱在,赵龙阳亦供认不讳,苏清机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臣请陛下明察秋毫,休听奸佞妄言,立即将其治罪!”这位是她御史台的同僚。
苏清机没想到当初殿试上出的岔子原来是这么回事。
怪道她后来打听时,如今殿上有几人反应不大对,也难怪,赵龙阳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被关进了家庙,乃至被送回黔州老家。原来是为避祸啊。
赵龙阳人高马大的一个纨绔,现今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苏清机还有闲心走神,此人宛如混世魔王,如此老实莫不是被殿上的陛下吓得不敢动?
她这样想着,竟险些笑出声来,顾及着场合才连忙收敛心神,只是眼底仍留存一点笑意,轻飘飘不以为然道:“如此说来,是已将去岁科考之舞弊尽数清查?”
其他人不懂苏清机是什么意思,这和他要辩解的有关系吗?
“自然已是查清,不然,如何能将你这心思歪邪的平庸之徒查出来!你也配做状元?!”
苏清机两手一拍,笑盈盈望着江焉,道:“既如此,臣无言申辩,蛊惑之辞臣也说得,如何能做证据?”
就在其他人皆以为他要诡言狡辩、俱愤愤准备跪求皇帝勿听小人之言千万明察之际。
清瘦纤弱的身形不动如山,勾唇一笑:“因此,臣提议,重考一遍。”
“臣清者自清,无论考千遍万遍,金榜头名非臣莫属。”
清机宝宝:不要挑战本人的考试能力^v^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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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舞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