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时分,春寒料峭。
春闱在即,若说入京赶考的学子先前还会约三五知己相聚,现今是都窝在了栖身之处温书作文,只期金榜题名。
往日因为这些学子门庭若市的书坊也陡然回落,一直到黄昏,竟只有一位客人。
掌柜瞧眼天色,是时候打烊,便绕过屏风,朝窗边走去。
窗边案前,尤为清瘦纤细的少年侧头捧书,目光专注,夕色落在他昳丽面庞,半明半暗,宛若浓墨重彩的工笔画,美得令人失语。
掌柜屏息片刻,才和颜悦色开口请道:“小公子,咱们小店要打烊了。”
苏清机看得正入神,耳中猛然撞入这么一句,下意识朝窗外看去,果然是晚霞满天,暮色渐起。
她又低眸看看手中的书,无不可惜地叹口气。
按着此书规律,情节推入**起码还须三话,人家掌柜可等不得呀。早知如此,她昨夜就不逛夜市、今晨就不睡回笼觉了嘛。
世上没有早知道,后悔也无法,苏清机依依不舍把书交给掌柜,掌柜拿着书,却是对苏清机欲言又止。
“……小公子,并非老夫有意说教,只是春闱在即,旁人哪怕是临时抱佛脚,看得也是经史子集。”他捋着胡子颇为忧心地叹口气,“您怎么到这会儿,还在看春厢记这等、这等……”
这等香艳话本,苏清机在心里帮他补齐了。
掌柜把春厢记随手往书架上一放,还是不忍心,又道:“好歹寒窗苦读,您别辜负了自个儿啊。”
苏清机心中暗叹,京城不愧是京城,还是好人多啊。
既然人家是好心,苏清机熟稔摆出端正认真的态度来,朝老人家一礼,郑重道:“您说的是,晚辈知错,这便改了。”
直到踏出门,苏清机都能感受到背后那欣慰的目光,她步伐坚定,背影端方得看上去好像要立刻回住处通宵苦读一样,可转过来,脸上却早已同样熟稔地撤下伪装,散漫而无所事事。
掌柜是好心劝学,只不过苏清机却并非那等真的不通道理之人,蠢到春闱前还出门享乐。
她来京城,本来就没想过考多好的名次。
换句话,榜上有名,足够让她留在京城就行。
苏清机漫不经心地想,这对她而言绰绰有余,中榜之后,便向家中去信,只要言明前途紧要,家中非但不会追究她没能状元及第,还会顾及来之不易的官身,责令她千万好好做官,为民为国,清明刚正。
还要……言辞闪烁一二,不能太轻,不能太过,须恰恰好地打消他们举家搬来京城的打算。
苏清机想到这里,突兀地轻笑出声。
若她当真是自己那天才明月般的兄长,怎么可能会千方百计阻止爹娘入京呢?
按他们所说的霁月光风之品性,他该连中三元,耀眼璀璨,而后衣锦还乡,亲自请爹娘随他一同入京,看他为社稷鞠躬尽瘁,百年之后青史留名,万世流芳。
苏清机的唇角渐渐放下来,街边灯火逐而亮起,映她眸中寥寥。
可惜她不是啊。
她从来都不是。
只是爹娘不明白,他们只知道自己失去了乡亲交口称赞的、尤令自己骄傲喜爱的长子,他们一蹶不振,又在再次怀胎中期待是长子转世投胎,长成他们记忆中的芝兰玉树,一家三口重聚。谁料天不遂人愿,这一胎非但不可能长成芝兰玉树,更是直接粉碎了他们与他重相见的妄念——降生的是女婴。
苏清机听奶嬷嬷念过的:怎么是个女儿呢?全家上上下下祈着小公子回来,怎么会是个女儿托生过来?莫说夫人,我心里也怨着,说不得是这女婴抢了小公子的投胎路,怎的这样讨厌恶毒,那时候她总哭,哭得撕心裂肺,我躲了老远都还能听到,真是晦气。
苏清机幼时不太记事,记不太清出生那几年过得是什么日子了,只记得有天很热,她热得受不了,喃喃了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长诗,那一刻爹娘看着她,眼睛在发光。
那天后她的衣裳头绳都不见了,但取而代之的是又舒服又柔软的新衣裳,爹爹还领她见人,让她喊夫子,神色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
苏清机其实挺喜欢读书,她还喜欢放纸鸢,荡秋千,摘葡萄,还有跟小表妹玩家家酒,她扮爹爹,小表妹扮大表姐,可是爹爹娘亲不让。
纸鸢被砸烂扔了,秋千架和葡萄架都被拔了干净,她再也没见过小表妹。
爹爹娘亲疾言厉色,说她不能做这些事。她问夫子,夫子说他们为人父母,严厉而已。苏清机也这样认为,直到她听见奶嬷嬷的话。
苏清机从前觉得小表妹事事都要听大表姐训斥很可怜,后来她觉得自己也很可怜,起码小表妹依然是小表妹,但她却要从二小姐变成大公子。
每日上课前祭拜兄长牌位时她都饶有兴味在想,如果不在他早殇的年纪去死,不知道爹娘会不会疾言厉色问她怎么还活着。
不过现在看来,大抵是不会的,毕竟她兄长死在了赶考路上,而她平平安安到达了京城。
京城真是个好地方,处处繁华,歌舞升平,如果不是到了京城,苏清机都不会知道原来外面还有夜市,华灯初上,人潮熙攘,处处皆是合她心意。
苏清机出家门的时候,心中便隐约有个大胆的主意,到了京城,她简直心意已决。
谁爱做苏大公子谁做,她便是不做苏二小姐,也要做个苏二公子,人生来一遭,不是为了为别人活的,苏二公子有苏二公子的活法,他就乐意春闱失意勉强落个小官,招猫逗鸟听戏逛夜市,回家美滋滋捧阅新出的话本,三天两头起不来床跟上峰告假,闲来再游山玩水一番,岂不是人生美事?
苏清机雀跃到脚步都轻快起来,怡然自得迈进了梨园,一进去,她顿住,有些悟了。
“苏弟见到为兄怎么发愣呢?快过来,为兄几日不见,可想苏弟想得紧啊。”
这就叫福无双至,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出门高低得看看黄历。
戏台下边正中央,兵部尚书赵将军的独子赵龙阳,笑眯眯望着她。
倘若将来有机会见到赵将军,她一定要问一问,放着世上千千万的好名字不取,为什么偏偏择龙阳这两个字?
赵将军给儿子取名前都不找人算算吗?昭不昭其命运丰不丰其子嗣?现在好了,他老赵家要绝后了吧。
苏清机面无表情扬起唇角走过去,她最讨厌兄长这种东西了。
“原来是赵公子。”她在三五步之遥停下,面带笑容挑不出破绽,“赵公子不是也要下场?怎的还有空来这梨园?”
赵龙阳瞧见朝思暮想的漂亮小脸,整个人通体舒泰,因此苏清机离他那么远他也不计较,直勾勾盯着苏清机,舔唇笑道:“我自然是来为苏弟着想的。”
苏清机:?
苏清机没听清:“什么?”
赵龙阳重复了一遍,挑眉压低声音笑道:“苏弟终日玩乐,想来也是自知成绩不佳。”
苏清机现在就是后悔,如果早知道赵龙阳有龙阳之好,当初她说什么也不会搭理他的结交。
他是什么意思?她成绩不佳,定然考不得功名,所以别白费力气,不如跟他好上,往后荣华富贵不用愁?
到这一步,打哑迷都恶心,苏清机直言问道:“赵公子何意?”
赵龙阳摇头,笑得胸有成竹:“等春闱尘埃落定,再同苏弟说明也不迟。”
他上下打量的目光粘腻而不遮掩,且自信十足,好像结局已定,她已成为他的掌中之物一般。
苏清机真的有些想吐,她临时决定考得再好一些,卡在外放做官的线上暂时先离开京城再说。
苏清机读书说不上是天赋还是她这些年不曾懈怠的“勤奋”,总之春闱的考卷她得心应手,写完后她从头端详了一遍,越看越满意。
卷容净美言之有物,考官只要没有偏好,她理应有一个中等的名次。然后便是殿试,只要殿试中规中矩过了,外放十拿九稳。
不过据苏清机所知,当今圣上似乎还未亲政,内有太后垂帘听政,外有摄政王把持朝堂,那么等到殿试,会是谁来阅卷?
苏清机陷入沉思,太后?还是摄政王?
总不会是十六岁的小皇帝,只能做好两位贵人一同到场的打算了,届时万一有万一,无论回答谁的问题,都不至于毫无准备。
从贡院出来重见天日,苏清机饿得头晕眼花,她本就不是特别强健的体格,这下走都走不太稳,别的考生都有家人奴仆迎上来,她往墙边一歪,有气无力扶着墙朝前走。
饭……她的饭……“苏弟怎么如此虚弱!”
胃中一阵冲心的酸呕,苏清机在这一瞬间觉得赵龙阳可能就是她决定不做苏大公子,恣意交友玩乐的报应。
她慢慢站直,躲开赵龙阳殷切攀过来的手臂,垂眸恹恹胡乱搪塞:“都不会写,脑子挖空了而已,并无大碍,赵公子自重。”
说着,她一边继续朝前面的馄饨摊前进,赵龙阳啧了一声,到底收回手,随她的步伐悠哉悠哉,颇为真心道:“苏弟不必担忧,即便考不好,不是还有兄长我么?”
苏清机真的,极其厌恶兄长这种东西。
少年陡然拔腿跑开,似乎对他避之不及,若是平时,赵龙阳哪能忍下被这般打脸。
但眼下赵龙阳却只会心一笑,苏清机草包归草包,却并不蠢,这是承了他为他打点前途的情,有意避嫌呢。
想到尘埃落定,美少年羞答答投怀送抱,赵龙阳爽得恨不得立刻就夜夜**。
苏清机不知道是那日甩脸走人惹到了赵龙阳,还是他打听到她考得不错定不至于委身于他,总之近半个月间,赵龙阳这厮极其识趣地没有出现,苏清机的世界格外清新,吃喝玩乐过得舒坦极了。
到了殿试这天,苏清机甚至有意打扮了一下,一身竹青锦袍,文雅而不寒酸,腰间兰纹玉佩随着不疾不徐的步伐微微起伏,更显仪态端正优雅。
她随着其他学子朝金殿前行,心思又漫游起来。按她原本的打算,这金殿她这辈子也就见此一次,现在计划打乱,若外放,寻常三五年回不得京城,可若回了京城,那定然是政绩斐然,迁回来的。
苏清机微微抬头,巍峨宝殿遥遥映入眼帘,虽然她不太情愿,但此后几年再见罢。
金殿门槛颇高,苏清机前面一个学子不知是不是太紧张竟跌了跤,被当场带了下去,苏清机垂着眸脊背挺得愈发直,抬脚迈过门槛,要往中后排去——她推测以自己的成绩应该在第四排的。
不差,但也不起眼。
但她刚迈一步,便发现不对。最后排空无一人。几乎是瞬间她反应过来,是她紧张昏头了,点状元这种事,怎么可能让状元最后进殿?
与此同时,她冷汗浸了出来。
不对。
苏清机仅剩的理智,都在控制自己绝不能同手同脚,她冷汗满背,胆战心惊地在内侍指引下于第二排站定,她余光甚至看得到龙椅下方的丹墀。
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苏清机强迫自己冷静,没关系,她也许不擅长急中生智,但她擅长考试,殿试而已,只要控制表现,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我们清机宝宝,格外擅长控分的学神一枚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殿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