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离泰安殿只在咫尺之间,左正卿还没坐稳,便进了长乐宫。
随行的宫人替他除了外套,伺候着换了居家服,便有太医进来诊脉问药,又有十来个皇亲国戚听闻他留宿宫中,遣人来问身体可好,再送些名贵药材来。
好在潘启想得周到,左正卿为人温和宽厚知礼,定要挨个见的,哪里能休息好,索性提前叫人守在长乐宫门口挡了,药材留下,心意明儿早由宫人代为转达。
左正卿身上乏得很,略擦洗一番,歪在床上。
随他一道儿进宫的,是他身边的丫鬟知夏。知夏近前来放下床帏,好叫左正卿安睡。
左正卿半闭着眼睛道:“你去找一套侍卫的衣服来,全套,明早要。”
“嗯?”知夏问,“侯爷要穿?”
左正卿没什么力气,恹恹道:“明儿你就知道了。”
陛下哪里会要嬖人,镇西侯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留宫里当摆设都嫌碍眼,今晚他托潘启公公带了话,陛下自然知道他动了怜悯之心,明儿一早就该把人送来让他带走打发了。
也不知景同在哪……
他的琴怎会流落去当铺……
左正卿迷迷糊糊想着,昏昏沉沉睡去。
泰安殿中的宴席已经结束,献礼的果然如顾朔所料,大都是战利品,刀枪剑战袍,不值钱但意义重大。
至于镇西侯送的礼,潘启找顾朔嘀咕了两句,顾朔才知道他送了什么,得亏左正卿眼尖看见了,这要在殿上献礼,不成体统,他懒得去看,明儿早叫人送给左正卿打发了就好。
顾朔抬手散了宴席,不耐烦坐辇车,自己随意转转。
不长眼的镇西侯不肯走,群臣都散了,顾朔也要先行离开了,他却在殿门口等着顾朔。
顾朔简单换了常服,出来瞧见大腹便便的镇西侯,想起他的贺礼,就一阵头疼,“爱卿何事?”
镇西侯咣当跪地上,膝盖和地板发生剧烈碰撞,声音大得吓了潘启一跳,连忙上来扶人,“侯爷轻点哟。”
“陛下恕罪,贺礼事关重大,微臣不敢轻忽。”
潘启傻了眼。
送个嬖人,还事关重大?
要是个美人,扯虎皮还能算事关皇嗣,关系国本,送个不能生的嬖人,重大在何处啊?
顾朔沉默半晌,“罢了,朕去看看,天色不早,爱卿先回吧。”
“陛下,”镇西侯郑重地磕头,“这是微臣能想到的最好的贺礼。”
“爱卿费心了,朕稍后便去。”
“谢陛下!”
镇西侯慢慢起身,他胖,身材臃肿,还有个大肚子,远远看着像颗球,行礼比旁人困难些,得了顾朔的保证,这才敢离开。
等镇西侯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潘启才笑道:“哎哟,真不知侯爷送了个什么宝贝来。”
“你没看?”顾朔问。
“这是送给陛下的贺礼,奴才怎么敢看。”
顾朔盯着他,明晃晃的不信。
“好吧,”潘启笑:“蒙着脸呢,奴才哪能看到。”
顾朔抬脚往后殿去,他对嬖人没兴趣,但对镇西侯的态度很在意,镇西侯油滑精于人情世故,不熟悉他的人会认为他是酒囊饭袋,接触久了会发现这人能稳坐西北当镇西侯,不是没有原因的。
脑子清楚、手段过人。
二三十个宫人缀在顾朔身后,提灯的,打伞的,拿脚凳的,抬轿辇以备不时之需的,乌央乌央一大群。潘启转身把人打发走,自个儿提了盏灯在旁边照明。
“军师找到了么?”顾朔问。
自从姜时修失踪后,顾朔便持续追查姜时修的下落。潘启飞速答:“刺客们挨个审了个遍,没问出什么,先帝的亲信也挨个查过了,不见军师。”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顾朔道。
“是。”潘启道。
“那把琴呢?”顾朔踏入后殿,他不常来这里,潘启上前带路。
“已经派人去查了,想来不日就有回信。”
“嗯。抓紧时间。”
苏景同跪在床脚,蒙着眼睛,耳朵格外敏感,隔着老远,便听到了顾朔和潘启的声音,他侧耳细听,只有两人的脚步声。
苏景同的心缓缓提了起来,顾朔……
顾朔……
他还记得他要送顾朔流放西北的那天,天上下着倾盆大雨,顾朔也是像他现在这般,戴着手铐脚镣,执意要站在门口等他。
他不敢见顾朔,找了八百个借口拒绝见面,顾朔一概不听,就站在雨里等。
那场雨从早下到晚,他在屋里借着窗户缝瞧顾朔,顾朔还是那张八风不动的脸,雨沿着他的脸颊落下。
苏景同疑心那里面混着眼泪,想细细分辨,又实在不敢看,假使叫他看到顾朔眼睛红了,他怕他当场缴械投降。
顾朔执拗地站到晚上,成了落汤鸡,雍容华贵的六皇子,从来没有这般难堪过。
他总是这样,决定要做的事,谁都拉不回头。假如苏景同一直不见他,他能在雨中等到地老天荒。
苏景同认输,放顾朔进门,隔着屏风和顾朔见面。
顾朔从来惜字如金,那天却说了很多很多。从理性分析推断苏景同强求他当嬖人是为了救他、不必去流放,推断到苏景同此刻让他去西北流放,是为了让他避开当下的风云搅动。又从两人幼稚单纯的过去讲到曾经许下的未来。
到最后顾朔红着眼问他,是不是怪他从前冷淡不回应,他从前有苦衷,现在知道错了,他真的错了,别生气了。
他们不能就这样分开。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应来着?
“你还挺能给自己贴金,”他的声音飞扬跋扈又尖酸刻薄:“你们聪明人脑子弯弯绕绕就是多,编故事编的不错。”
“给咱们六殿下造成误会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就这样,好起来的时候天上的星星都能给他,玩腻了就懒得多看一眼。殿下可千万别见怪。”
“要你当嬖人,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想睡睡皇子,啧,”他轻佻地吹了个口哨:“殿下脸不错,活也好。不枉我折腾一场。”
“嗨,不过再好的东西,玩一年也会腻的,咱们好聚好散哈,您打哪来回哪去。当然啦,你尽心尽力待我一年,我也不能太不是个东西,西北那边我打点过了,衣食住行都不用你操心。”
“至于咱俩那点情谊,哈,”他嗤笑道:“我追徐恒时给他买了京中最好地段的酒楼,追薛松时费尽心思找名师教他学剑,追范籍时半夜三更不睡觉陪他爬山看日出,给你弹个琴而已……”他玩味道:“那算个什么?您也太容易心动了。”
“行啦,别这样看我,一时兴起的事,你还当真了。”
“殿下真天真啊,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吗,拼命往好处想?我若真是要救你,多的是办法,干嘛非让你当嬖人,你这一年吃得苦还不够多么?”
“让你当嬖人,是因为我想啊。堂堂皇子,却只能做我的嬖人,任我玩弄,你不觉得这件事本身就让人兴奋吗?”
“嗯?你不信?”他哼笑道:“殿下,你还没搞清楚形势么,你信不信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玩腻了,而我的新宠也不想看见你。”
“重新开始?殿下说笑了,对你我早就玩腻了,哪有闲情跟你重新开始。早知你这样玩不起,我就不找你了,麻烦。”
他不记得顾朔那天是怎么走出摄政王府的,只听说从来没生过病的顾朔在路上病了一场,瘦了一大圈,病好以后更沉默寡言了。
他怎么能说出那些话?
苏景同小声地倒吸着凉气,五脏六腑都拧成一团,胃里直反酸水,恶心想吐,苏景同想侧过头躬下腰吐,身体刚动,就被镣铐牵扯住——他被摆成跪姿,双手反绑在身后,手上的镣铐和脚上的镣铐用一根短短的铁链绑在一起,逼迫他挺起胸膛,他难以弯腰。
顾朔……
一定被伤狠了。
苏景同勉强靠着床柱,无意识转动手腕,让镣铐又一次磨破伤口,尖锐的疼痛冲上大脑,又下移到五脏六腑,于是胃里那点不舒服被更深的疼痛覆盖,变得好接受起来。
等他看到自己,会怎么处置自己呢?
他曾经那样毫不留情地羞辱且伤过他,把他的自尊心踩到泥里……
千刀万剐是个不错的选择。
把他当嬖人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很有美感的报复。
又或者……
苏景同在心里轻轻叹气,他怕是这辈子再不想看见自己,兴许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扔了,眼不见心不烦。
脚步声越来越近,苏景同的心越悬越高。
潘启推开门,顾朔踏进屋,侧头继续同潘启说话,“江天到哪了?”
“明儿一早进京。”
“明儿下午让他来见……”顾朔顿住。
屋里点着昏暗的烛火,另摆了两颗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下,鸡翅木莲花如意纹月洞床榻旁跪着个赤身的男人,单薄清瘦,眼上蒙着黑布,仅露出一点鼻头和瘦的有些尖的下巴,锁骨突出,腰腹上有薄薄一层腹肌,不大明显,双手双脚被镣铐绑在一起,足尖和小腿上沾着从手腕上滑下来的血。
顾朔盯着男人的下巴,这下巴,化成灰他都认识。
他气血上涌,脑子嗡地一声炸了。
苏景同听到他停下声音,知道是认出自己了,吞了口唾沫,未知的情绪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胃又抽抽起来,在体内颠三倒四地闹腾,连脸都扭曲起来。
“陛下?”潘启问。
这一声,如惊雷从顾朔的天灵盖劈到脚。顾朔快步上前,一把扯散了床帏,将赤身的苏景同牢牢挡在床帏里面,单手拎起他放在床上,另一只手扯了床被子将人裹起来。
苏景同胃痛的要命,在狭小的笼子里被折磨了一天白天,又在床边跪了许久,腿脚早麻了,任由顾朔摆弄。
靠顾朔怀里的一瞬间,苏景同有点恍惚——顾朔的胸膛和从前一般宽阔温暖。
顾朔其人,将“泰然自若”四个字刻在了骨子里,他沦为嬖人的那一年,外面风言风语传了个遍,摄政王府里亦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大皇子他们甚至还上门看笑话羞辱过他,但他始终从容不迫,风度翩翩,不像来当嬖人的,像换个地方当殿下的。
苏景同那年和他爹频繁地争吵,吵完身心俱疲,跑顾朔房间里往他躺椅上瘫着,一言不发。顾朔往往在看书或者练剑,见他来了,便放下书和剑,把他从躺椅上扒拉起来,搂怀里,慢慢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苏景同会把脸贴在他胸膛里,听他的心跳。顾朔的心跳声沉稳有力,正如他这个人一般八风不动、处变不惊,通常听一会儿,他的心就会平静下来。顾朔的胸膛宽阔温暖,尽管当时他身为嬖人处境难堪,但那温暖依然能给苏景同无穷无尽的安全感。仿佛跟着这个人,就能安心把一切交给他。
自从决裂以后,苏景同已经有三年没和他这般亲密接触了。
苏景同习惯性地将脸贴在他胸膛,想再一次听听他的心跳,头转动间,苏景同蹭到了东西,扎得脸疼——龙袍上的龙纹。
天下顶好的绣娘一针一针绣出来的龙纹。
苏景同终于从回忆中回神,他这才捕捉到从前的细节,皇家多爱刺绣,难怪顾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没穿过带刺绣的衣物——他靠着不方便。现在今非昔比时过境迁,顾朔自然随心穿着。
苏景同将脸慢慢转了回来,手腕上的伤口又在此刻造反,苏景同心脏搅起来似的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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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