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伯府赏菊之宴今日便开,昨日得了姜雪宁这一个“去”字以后,棠儿便拟了一封回帖,着人送往清远伯府。
毕竟发了请帖也只是邀请,并不是每个收到请帖的人都会去,若给主人家回个帖,待宴会那一日也好提前安排。
只是今日带着姜雪玉前往尤府这事辗转被燕临知道了。
一张俊脸黑沉沉的,发了脾气:“我问她九月九看不看灯会,她不去;人请她重阳节赏菊,她倒巴巴的去了。清远伯府这等破落户,她是成心要气我吗!”
小儿女的事,沈玠不好插话,只瞧着他。
燕临想不过,心里还吃味。
沈介犹豫了一下,提醒:“可定国公府今日也开宴,你要是去了清远伯府……”
定国公府薛氏一族,是京中唯一能与燕氏并肩的大族。
二十多年前两家还有过姻亲。
可现在么……
燕临一声冷笑:“定国公府是大人们一起宴饮,小辈们不过作陪。”
想了想,燕临又闷闷道:“何况我倒要看看,届时她见了我,能找出什么鬼话敷衍!”
沈玠笑他:“你这脾气啊。”
可说完了,细一琢磨,竟然道:“既如此,我也陪你去清远伯府凑个热闹好了。”
燕临挑眉看他。
定国公府与清远伯府同发帖请重阳赏菊宴的事情,在京中高门大户之间早已经悄悄传遍了,许多同时收到两府请帖的人,大多都准备去定国公府。
无他,定国公府薛氏一族太显赫了。
门第不怎么高的,上赶着攀附;
门第本身就够高的,瞧不上清远伯府破落户。
所以虽觉得这件事很驳尤府的面子,可很多人也不得不找了个借口,甚至连借口都懒得找,就推掉了清远伯府这边。
大家都猜这回该没几个人会去伯府。
可谁也没想到,下午时候忽然传出消息,说勇毅侯府小侯爷与临淄王殿下一同赴清远伯府的宴!
一时间人人惊掉了下巴。
连伯府里都是一片茫然,人人面面相觑:我们和勇毅侯府有交情吗?谁认识小侯爷?哪个搭上了临淄王殿下?有说过几句话吗?平白无故人怎么来了?
但紧接着就是狂喜。
原本和定国公府撞了办宴的日子,他们是既诚惶诚恐,又尴尬不已,这些日子以来收到的回帖稀稀拉拉没几封也就不说了,打开来看还有一半是婉拒的。
可忽然之间临淄王殿下和小侯爷来了,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讯,要知道这两位爷的身份在整个京城都是首屈一指的!
阖府上下顿时振奋了。
尤府嫡小姐,名叫尤月,姿色中上。
在宴会上见到临淄王和小侯爷时,睁大了眼睛,惊得以手掩唇。
下人满面都是喜色,只对她道:“两位爷自然是为了小姐您来的。”
尤月则喜形于色。
她长相浓艳些,年纪也小,一身鹅黄色的长裙看着十分娇艳。
姜雪玉和姜雪宁二人提交了拜贴,下人便引着进来了。
一行人从抄手游廊下走过,沿路只闻桂子飘香,菊盏错落,布置得倒是有几分风雅精致。
姜雪宁忽然说肚子不舒服要去方便一下,让姜雪玉在附近逛逛,不必陪着她。
姜雪玉想了想,去了花厅,大家都聚在花厅里说话。
有许多勋贵之家的小姐原本是没打算来的,可一听说清远伯府这边有燕临和沈玠,哪里还能坐得住?
京中谁人不知燕小侯爷一表人才?
习武学文俱是上佳,世子之位早早定了不说,再过两个月便要行冠礼。
按理冠礼之后便要谈婚娶。
就算不慕勇毅侯府高门,光凭一个燕临已足以让人趋之若鹜,更不用说竟然还有个尚未取正妃的临淄王沈玠。
姜雪玉从花厅外面走进来时,扫眼一看,只见得满厅红巾翠袖,粉面朱唇,不管门第高低,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因过于得体和礼貌而显得场面的笑意。
引她进来的下人刚到门厅就朝里面笑着通传了一声:“姜侍郎府三姑娘到了。”
原先正凑在厅中说话的名媛淑女们,听见这一声,本来没有太在意,只是习惯性地抬起头来向门厅处望了一眼。
可谁知就是这一眼,竟闪了眼。
姜雪玉从门外走进厅里的那一刻,也不知是谁先安静了下来,传染开去,整个厅里忽然一下就没了声音。
姜雪玉自回京之后,因为大师批命的缘故,甚少掺和这类宴会。
京里这些姑娘,大多都是大家闺秀,个个养得和大姐姐一身的气度。
只是她自小在清呈山清修,不喜欢京里这些繁琐的规矩,也不曾学习大家闺秀们都喜欢的调香、抚琴。
更不用说这类场合基本少不了姜雪蕙。
姜雪玉又不像姜雪宁那样生的美艳,有这两位出色,夺目的姐姐在,姜雪玉的存在感更低了。
是以,此刻厅中许多人虽然都听过有她这么一号人存在,却大多没有亲眼见过她模样与行止。
乍见之下,个个心底泛酸。
老天爷捏她这么个人时,未免也太偏心了些——
即便不是盛装而来,妆容也过于素净,可越如此越使人觉得她天生丽质。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雪白的肤色仿若天上顶上的雪,使人有种触不可及之感。
偏那一双明眸似点漆,目光轻轻流转时,又将她拉下凡尘,带出一段天然的灵动。
只是少了些艳色。
一头蓬松的乌发,绾成了朝云近香髻。
少女的身段虽还未完全长成,可已有了百般的玲珑妙态,纤细的腰肢在行走间轻摆,让人想起春风里摇动的柳枝,清新而柔嫩。
短暂的静寂中,也不知是谁哼了一声:“她怎么来了?”
这一下隔得稍远些的小姐们才反应了过来。
有以前见过她的窃窃私语,也有往日从没见过的去向别人打听。
那些声音虽然细碎,可姜雪玉随意一扫这些所谓的“名媛淑女”们的神情就知道,只怕这些人对自己的印象并不十分好,隐隐然之间还透出一股忌惮的敌意。
但很快这种敌意就变成了了然的轻蔑。
毕竟,一个从小在山野上长大的丫头,纵然回了京城,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怎能与她们这些从小娇养的贵小姐相比?
尤月却是下死眼把姜雪玉钉了两眼。
今日她是主人家,可称得上是盛装打扮,出门前揽镜自照时都觉得镜中之人算得上姿色过人,又兼之尤府许久没有遇到过这样有面子的好事,是以眼角眉梢都沾染上几许热烈。
就像是那枝头开着的艳艳的红花,即便不能艳压群芳,也绝对光彩照人,能让人在人堆里一眼就看出她来,是一颗耀眼的明珠。
可姜雪玉一来,全将她比了下去。
如同一轮皓月升上夜空,使明珠暗淡。
尤月心眼本就不大,一则觉得她过于好看以至于碍着人眼,一则又瞧不起她幼时长于山野,当下便假假地笑了一声,竟故意道:“今日怎的只见三姑娘一个,没见着你家长姐呢?”
姜雪玉只含笑回视尤月,淡淡地道:“姐姐与母亲当然是去定国公府了,还特着我向尤府这边道声歉呢。”
尤月脸色骤然一变。
其他人也都是暗暗吸了一口凉气:这姜三看着柔柔弱弱。说话却是够狠!
谁不知道今日清远伯府与定国公府撞了日子?
有聪明又人多的人家,都是一部分人去这边,一部分人去那边。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不会说出来。
而姜雪宁这回答明摆着是说姜府里身份更高的姜太太带着大姑娘去了定国公府,清远伯府就她和姜雪宁来,这跟当着打了尤月的脸有什么区别?
姜雪玉知道不少人暗暗在打量自己,可也不在家。
那尤月自己生气了一阵,可看姜雪玉坐下之后便没说话了,旁的姑娘小姐们又因为这一回尤府请来了燕临和沈玠,话里话外都捧着她恭维,便渐渐把先前的龃龉给忘了。
这会儿便和人聊起京中近来的事。
她一拍手想起来一件:“哎,有一桩有趣的,你们听说了吗?就那个什么刑科给事中和锦衣卫叫板的事儿。”
姜雪宁刚处理了一些事情回来,心不在焉地拿了席面上一小块桂花糕,听见“刑科给事中”五个字,心头一颤,手上一顿,忽然就抬起了眼来,看向尤月。
尤月一脸轻慢的讥讽,向其他人笑道:“谁不知道前朝先帝设立锦衣卫之后,便十分倚重,很多刑狱之事都交了下去。前儿锦衣卫的周千户带人去抓两个瞎写书编排朝廷的酸儒,谁不知道那是圣上的意思?人都抓了下了狱了,可你们猜怎么着?第二天有人给圣上上了道折子,说锦衣卫拿人没经过他们刑科同意,要弹劾周千户呢!一看,叫张遮,就一小小的七品刑科给事中,胆子倒很大,嫌命长了!”
周千户跟清远伯府有些关系。
为着朝上这件事,清远伯在自己书房里已气得大骂过了好几回,尤月自然觉得这姓张的很多事,言语间也颇不客气。
其他人也都附和:“这芝麻大的小官竟敢跟锦衣卫抬杠,也太不识好歹了吧!”
姜雪宁看着一旁只顾着吃的姜雪玉,恨她是个阿斗,上一世姜雪玉和张遮如何要好,怎么如今一点反应也没有……
也是,那是上一世,这是这一世,这一世,雪玉和那位张遮还不相识。
姜雪宁手指头轻轻一松,那块拿起来的桂花糕便被她丢回了碟里,只一声笑:“这都叫‘不识好歹’,那依列位高见,什么才叫‘识得好歹’?”
众人都愣了一下。
她们坐在这里说话久了,也不听姜雪宁接半句,渐渐都要忘了旁边还有这么个存在,忽然听她说话,都有一瞬间的茫然。
再一看这姜家二姑娘的神情,不觉微惊——
便是先才尤月拿话刺她,姜雪宁面上也都是淡淡的,显得不很在意。
可此时此刻,唇边虽然挂笑,却有些冷。
一双漂亮的眼眸抬起,静静地看着人,无端透出几分摄人之感,衬着唇角那一抹冷笑,竟有一种讽刺般的尖锐。
尤月则是一下被她这句话点着了,彻底把一张脸拉下来,话里竟暗指张遮背后是姜伯游。
姜雪宁上一世便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更何况尤月这一番言语接连犯她忌讳!
于是,面上最后一丝笑意都隐没干净。
一字一句道:“朝廷律例,锦衣卫除了要有驾帖外,还必要有刑科给事中的批签才能拿人。这位周千户胆大妄为,竟连朝廷律例都敢不放在眼中,被张大人参上一本实属咎由自取!怎的倒轮着尤小姐为他喊冤抱屈,莫不是要枉顾本朝律例,颠倒一回黑白?”
周遭其他人齐齐变了脸色。
渐张狂,朝野中人也慢慢习惯了他们的行事,今日这等场合还是头一回有人把律例拿出来说事儿,实在叫人不大敢插话。
就连尤月反应过来都觉悚然。
只是她原本就看不惯姜雪宁,又平白被她驳了一回面子,这会儿若退让闭口不言,实在脸上无光,便咬着牙又顶了一句:“你且拿律例说事,只等着看这位‘张大人’回头下场如何吧。”
姜雪宁慢条斯理地一笑:“我也等着看周千户的下场呢。”
她笑时,目光浑无笑意,只瞅着尤月,眸底竟是戾气横生!
上一世她虽没有主动去害过谁,可也是经历过一朝杀伐的人了,骨子里有些东西已养得与这些闺阁小姐不同。
这眼神藏了几分血气。
尤月哪里见过?
一时之间竟被这眼神看得发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哪里知道,“张遮”这个名字对姜雪宁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个人,是她上一世唯一愧对之人人。
她贪生怕死,却在生命的最后,为他交付了自己毕生的勇气。
又怎容得旁人玷辱他半句?
别说今日坐在这里是小小一个尤月,便这里坐的是谢危,她也敢照斥不讳!
只是看向姜雪玉时,难免带了些心虚。张遮……是她的夫啊……
自己怎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