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静婉飞速地在自己脑子里搜索关于陈爷的印象,只记得他手上拿着一条长鞭,在后面喝骂着让自己快些走。
她不禁浑身一哆嗦,这是要再去见那鬼差一面吗?会不会又是一顿挨骂?
“陈……陈爷,不太好说话吧?”姜静婉问。
江芥道:“不啊,陈爷人很好的。”
而后江芥才想起,这二人初次见面可不算和谐,姜静婉都是被陈爷拖着走出知罪洞的。
“你……是不是记得陈爷的事情啊?”
姜静婉认真道:“记得,他……性情豪爽,威风凛凛,令人钦佩。”
以姜静婉记忆中陈爷对他说的话,确实是这样的印象。
江芥了然于胸般点点头,问:“那他……在知罪洞训斥你了?”
姜静婉道:“那是我不懂规矩,走得慢了,误了陈爷的事。”
“嗯,对。”江芥故作正经道,“那你知不知道,陈爷在幽都有个家喻户晓的称号?”
“这……却是未曾听闻。”
江芥道:“可不能没听说过,这是人人必须要牢记的。陈爷的称号,叫‘胆小鬼差’。”
江芥一番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地介绍,惹得姜静婉未听清称号便先敬重地点头以示敬意,而后才发觉不对:“果然威风,胆……啊?”
江芥问“确实如此,有什么不对吗?”
江芥神色未见有异,姜静婉飞速把对话在脑子里又捋了一遍,道:“你又糊弄我?”
“没有啊,就是顺着你的话讲下去罢了。”
姜静婉有些急迫道:“你……你别再蒙我了,我都紧张死了,陈爷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啊?”
“人如其号,胆小鬼差。估计整个幽都也就只有你的胆小能与之媲美,这才英雄所见略同,认为彼此都是豪杰!”
“你……”
江芥走得远远的,想着这一番戏弄于她,指不定又会说些什么,但只见姜静婉神情认真地问:“真的?陈爷,真的叫胆小鬼差吗?”
“是啊,不骗你。”
姜静婉如释重负,也不见愠色,道:“那就好。”
江芥眉头一皱,正声喊了她的全名:
“姜静婉?”
“怎么了?”
“你好像从来都不会生气?”江芥琢磨道,“我很好奇,遇到什么样的事情你才会生气呢?”
姜静婉问:“不生气……不好吗?为什么要生气?”
江芥摇头道:“你很奇怪,太奇怪了……”
“你从接管我之后就一直觉得我不对,我有哪里做得不够好么?”
江芥手指抵着下巴,审视一般地看着姜静婉,而后道:“就这句话,也很奇怪。”
“到底哪里奇怪?”
“我说不上来,你继续说,让我再琢磨琢磨。”
二人一路走一路各说各话,话语如菜鸡互啄一般,传到了正在知罪洞口旁卧着歇息的陈爷,只见陈爷忽而机警地睁开半眯的眼睛,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越来越近的谈话,忽而陈爷的鸡皮疙瘩就从后脊爬到了耳朵根,他灵活地从地上弹起,躲到知罪洞的门洞后方隐蔽处,只从暗处探出半个脑袋查看来人的动向。
“啊呀,”江芥忽而想到什么,停住了脚步,说,“我忘了,我能见到陈爷,但不知你是否也能见到他,试试吧!”
“陈爷?你在吗?”
“陈爷?”
江芥在知罪洞口四处张望,却没能见到陈爷。
“可能……他有事情忙着吧。又或许是接到签令去接罪人了?”江芥背对着知罪洞口,朝姜静婉说着话。
姜静婉小声道:“没见上……也好。”
印象中陈爷威压逼人,没见上面也好,最好是二人彼此见不上面,那才安全呢。
正当姜静婉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她一抬头,就越过江芥,看见他背后洞口阴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奇了怪了,他最近接单这么频繁了吗?平常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啊……”
姜静婉颤抖的手悄悄指向江芥身后,江芥一见,转身去看,那双眼睛又立刻隐回去了。
江芥走上前,拎着陈爷的后脖颈就把人提出来:“好啊陈爷,你躲在这儿做什么呢?”
“哎哎哎!放手放手,我自己走!”
江芥松了手,陈爷几个小碎步,人正好落在姜静婉身前。陈爷挺直了身板,清了清嗓子,梗着脖子沉声道:“我记得你,红签犯,姜静婉。”
姜静婉点头行了一礼,不想却逼退了陈爷几步。
江芥叹气道:“陈爷,别张口闭口红签犯了,人家现在有职位在身,是狱教。”
“狱教?狱教好啊!”陈爷僵着身子把手背在身后,道,“你们找我有何公事?”
“公事没有,我们就是想找你打听一个传闻,您不是知道得多吗?”
一听起江芥捧他,陈爷更起范儿了,点点头捋了仅有的几根胡须,道:“嗯~幽都的大小传闻,很少有我陈爷不知道的,你们找我就算找对了,这个……”
不听陈爷的车轱辘话,江芥早已在眚池旁的台阶坐下,喊道:“站着累!我们坐着聊!”
陈爷和姜静婉面面相觑,互相客气地请对方走在前面,却没有一个敢真的在前面走,一来二去,江芥都等烦了:“快点儿吧!”
于是陈爷和姜静婉一左一右在江芥身旁坐下,陈爷问:“你想问什么?”
“关于阴山邪祟的传闻。”
陈爷顿时变了脸色:“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爷,从小到大我听您讲的故事最多,阴山传闻也是您跟我说的。我就想问问,这传闻到底几分真几分假,阴山上到底有没有恶鬼抓人?”
“那当然有!”陈爷笃定道,“不止一个恶鬼,是成千上万恶鬼藏匿于阴山深处,专门抓上山的人!”
江芥问:“这个传闻的来龙去脉,到底如何?”
陈爷道:“最开始,是阴山山顶的金光传闻。每当雨后初晴时,阴山山顶雪山处,就会出现日照金山的奇观。所以阴山脚下的村民,每逢下雨,就会提前准备好三牲太牢,就等雨后放光时山上祭拜,以求平安顺遂。如此习俗延续了好几代人。”
“可有一天怪事发生了,阴山天色昏暗,雨水连绵,久下未晴,可阴山上却提前出现了金光奇观,不在山顶,在半山腰处。村民听闻此讯,就派了一队村民,上山查看金光来由,为的是若真有神明显灵,他们好及时祭拜。”
“可过了一整天,天色都快入夜了,村民们还是没能等到上山的那一队人,只在落日后,才接到从山上赶下来的唯一一个村民。”
江芥问:“这传闻记得这么清楚吗?”
陈爷啧声道:“别打岔!这消息就是从这唯一逃出来的村民口中传下来的!”
“他说,上山的人都死了,只有他崴到了脚,步程缓慢,这才逃过一劫!他亲眼看见随他一起上山的几个村民全都被眼前的一小团金光吸引,而后就有恶鬼在他们身后抓住他们,立时就把他们全吃了!”
“后来,在天色放晴以后,有胆大的村民上山找寻他们,你猜如何?”陈爷见江芥抿着嘴以为他故弄玄虚,立刻就转头向一旁认真听着的姜静婉道,“他们个个死状诡异,都是睁大了眼睛和嘴巴,有朝着上山的方向伸着手指的,有朝着下山的方向爬,但眼睛是看着山顶方向的,还有低头刨着坑后头冲下栽在地上的,这些人全都被抽干了精血,成了干尸。”
江芥问:“那后来呢,那个侥幸逃脱的村民有没有解释他们为何是这般惨状?”
陈爷拍着大腿道:“哪儿能啊,那个侥幸活下来的村民,隔天就失心疯了,不久之后也死了,据说就是被活活吓死的!”
“那除了幸存下山的村民说是恶鬼所致,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队人马上山意外是为何故了?”
“谁还敢上山啊!”陈爷反问道,“从哪儿以后,阴山就成了禁区,再也没人敢上山了!”
江芥扯了扯嘴角,道:“至于吗?就为了其实谁也证明不了的恶鬼传说,真假未明,就都传到幽都里来了?”
姜静婉摩挲着手指道:“人证,死了,还是孤证。这就难说了……”
江芥见她镇定自若,问:“你听完怎么不害怕了?”
“怕啊,只是不那么怕而已。以前听过类似的传闻。”
“类似?说来听听?”
不想陈爷见状打岔道:“呃……姜教,您见识多,江芥没出过幽都,还是个小孩儿心性,您别跟他一般见识。阴山传闻凶险,我怕他再听下去忍不住好奇心,那就糟了。”
江芥顺滑地翻了个白眼,抱怨道:“陈爷!我不是小孩儿了!而且姜静婉也不是您想的那般凶神恶煞的人,您就别打岔了,让人家好好说!”
而姜静婉和陈爷四目相对,却恰巧听出了陈爷的弦外之音,若想让陈爷安心,她还真得搬出红签犯的身份来说话。
“陈爷放心,我有分寸。”
没有恭谦,也没有怯懦。
“你们……当着我的面打哑谜呢?”
姜静婉没有理会江芥,继续问陈爷:“只是不知……若是要安然无恙地往返阴山,需要多高的职级?”
陈爷道:“你我三人,皆不可登阴山。”
姜静婉心中了然。陈爷定是知道阴山传闻中的关窍,但却一直以坚信阴山传闻的口吻来说,那只能是传闻背后要掩盖的事情太大,仅凭他们三人,无法触及。
……
“二位,我还在这儿呢?”
陈爷像是才看见江芥,客气地笑道:“姜教,小江这几日没少给您添麻烦吧?他在幽都,我也算是带着他长大的。他年轻,也没怎么接触过监管幽都罪人的差事,难免有些时候会失了分寸,您多担待。”
姜静婉承着陈爷的话往下,有些好奇道:“您,带他长大?”
“是。这孩子可怜,生下来就在幽都,没了母亲,就我和老郑两个大老爷们在那儿瞎对付,才拉扯这么大的。”
“原来如此。那他小时候,好带吗?”
陈爷一脸往事不堪回首地摆手道:“难以言说。”
江芥认命般摇摇头,得,这是真把我当透明了。
“您二位要不凑近说?我让个位。你俩第二次见面就如此投契,终究是我多余了。陈爷,红衣女待你是真的好,让您接单,这是给您找话搭子来了!”
“休要胡言!”陈爷小声喝道,“看给你惯的,口无遮拦!”
“这有什么不能提的?整个幽都都知道,您跟红衣女不对付,她跟你对着干,可也没把你怎么样,说穿了不就是交情好吗?”
“我和她没交情!”忽然陈爷面露怒色,正声道,“你记清楚了,红衣女是幽都最至高的存在,我只是一介鬼差,和她没有交情!”
“知……知道了,”江芥小声嘟囔着,“就允许你在别人面前揭我的底,你的事连提都提不得了……”
陈爷缓和下来,道:“小江,传言是传言,传言怎么编排我和红衣女都没有关系,可我把你当自己人,这才要告诉你,外面的传言,听到的是一回事,理解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明白吗?”
“知道了。”小江沉默须臾,而后道,“那阴山传闻也是如此吗?”
陈爷皱眉:“你看你,好好的又扯到阴山传言,你是听到什么了,非要盘根究底!”
江芥心里憋闷,好像在这里说什么都不对,拿着劲道:“我就是想去阴山上看看。”
“不许去!你如果还想要往生,就不许去!”
“又不肯告诉我为什么,我还偏要上去看个究竟!”江芥气不过,撂下这句话,就往南边跑了。
“哎!”
姜静婉按住陈爷道:“陈爷放心,我看着他,不会出问题的!”
说完姜静婉就上前追江芥去了。
“姜教!切记不可上山啊!”
“知道了!”
二人身影淹没在夜色中,陈爷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年少轻狂,率性不得啊!”
姜静婉勉力才堪堪追上江芥,拉住他道:“事情还没查清楚,你别冲动。”
江芥气不打一处来:“查?怎么查?你们都听出事情没有传闻那么简单,却都当着我的面打哑谜,分明就是不想让我知道!”
姜静婉道:“我告诉你啊!我没想瞒着你。可是陈爷担心你,当着他的面,我不好都说给你听。”
“真的?”
江芥别过头去,道:“那……你说吧。”
姜静婉眼见是把江芥暂时安抚下来了,道:“我跟你讲个故事吧?我以前经历过的一件事,可能你听完就明白陈爷为何不让你上山了。”
“嗯。”
“我之前,有段时间是在一户地方贵族府上打杂的奴隶,和我一起的,有个姑娘叫默儿。我们住在一起,我负责外面走廊的打扫,她负责擦洗里屋。有一次,和她一起负责主子里屋打扫的女子忽然尖叫不止,而后就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只有默儿慌张地逃出来,说里屋有神明降罚了。说得有声有色,管事进去一看,里面没逃出来的姑娘全都断气了。管事的也就默认了神明降罚的说法,把那间屋子封起来了。默儿疯了,我把她接回去,那天晚上,她跟我说,她其实是碰见主子在擦拭一件青铜彝器,她其实是撞见主子有意谋逆的罪证。”
“默儿第二天也断气了,从此之后,大家都信以为真,避着那间屋子走。每逢有人问起,我也是和其他人说,那天是神明降罪,绝口不提默儿与我说过的事情,否则我也必死。”
姜静婉问:“你明白了吗?”
江芥沉默片刻,而后道:“那你现在不也说出来了?”
“我……我死都死了,那贵族主子抓不住我了,也就不用怕了。”
江芥垂着眉眼,道:“那即是说,有可能,阴山传闻和你说的这件事情类似,都是为了掩盖真相闹出的鬼,而且陈爷十有**知道一些,却不敢对我们说。”
姜静婉道:“也不是不敢,是怕你受牵连。”
眼见江芥安静下来,姜静婉心想,这回总算是安抚住了吧。
可江芥抬眼看着姜静婉,问:“那我们这些人怎么办?不恋母怎么办?阿婆和她牵挂的孩子怎么办?明知有鬼,我们却只能装聋作哑,揣着明白装糊涂地过日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