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无事,方才引着牛四满村子跑,可累死我了。”
江芥右肩上的皮肤已经开始发红渗血,隐在玄黑色的狱卒服制下。可牛四的案子未见签令,就是尘埃未定。他可不想功亏一篑,在这里出了差错。
“姜教。”
“嗯?”
“你觉得,牛四这算认罪了吗?”
姜静婉道:“我也不知啊。江大哥怎么这时候如此客气起来了,是突然发现牛四认罪与否,责任在我了吗?”
“嗯!!可不是你吗?我回头才想明白,我只是个从旁协助的,为何最后是我跑了一整个村子,累死累活的,您去哪儿了?”
姜静婉想,这不是要给郑姑娘和郑叔重逢留下空间吗?这家伙这时候在赌气什么?
许是因为忍疼扰乱心绪,江芥也不明白自己在气什么,可他就是觉得心底里隐隐憋闷着,不吐不快。
“那……我们去看看牛四?”姜静婉询问江芥道。
“听狱教的。”
姜静婉有些疑惑地抬眉,断入的时候明明她和江芥还算融洽,怎么一回幽都就明里暗里句句带刺呢?姜静婉戴罪之身,江芥是负责看管她的,说句大不敬的,这也太像在耍小孩子脾气了。
牛四像是经历了一番灵与肉的沉重打击,眼光呆滞地望着上前方,眼角垂落,满身大汗,挂在刑架上没有一点力气。见有狱卒过来,眼睛才缓缓移动,聚起一点光芒。可当定睛一看是郑叔他们以后,复又大喘着气,惊骇万分。
“放过我!放过我吧……”
姜静婉是狱教,这种场合,理当是由她来问话牛四,可正当她想上前开口,就见江芥横在她身前。
“牛四,你可知罪?”
还好姜静婉人如其名,只是无语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怎么回事?方才不是还抱怨自己干了太多活,现在怎么又抢着干了?
牛四颤颤巍巍道:“我认罪!我错了!”
“你错在哪儿了?”
流程熟练,姜静婉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问话了。看起来现在也没有姜静婉什么事了,她干脆靠在一旁的墙边,悠闲地听着他们问罪。
“我……我买下被拐的妇女,囚、囚禁在家中、享乐,动辄打骂。”
“还有呢?”
“还有……还有……”
说实话,牛四现在还是分不清现实和幻境,于是他把他能想到的都一一说出来。
“我还到处炫耀,占乡亲们的便宜……”
偏题了。江芥又问:“你对那买来的姑娘就只有这些罪吗?”
“不不,我还让她为我传续香火,我还用她去攀附、献给权贵,谋求利益。我该死、我该死!我错了!”
听到传续香火还可以理解,可后面那句话是怎么回事?拿郑姑娘去攀附权贵?什么时候的事?为何案卷里没有记载?这也不是幻境中发生的事情,姜静婉断入察看生平的时候也没有见郑姑娘遇到过这种事,牛四这话从何说起?
姜静婉起身上前,问牛四:“除了郑姑娘,你是不是还买过其他女子?”
牛四嘴唇翕动,但没有回答。
“说话!”郑叔喝道。
可没有等牛四回答,红色火焰和黑色玄光亮起,两道签令同时到达。姜静婉他们只能跪下接签令。
玄色签令是下达给郑叔的,签上曰:“牛四已认罪伏法。后续转交至大刑场服刑。狱卒郑显功德五百点已入账。原初郑因郑女之事自请入职幽都,现郑女与牛四事毕,尔可选择:一,至轮转司往生;二,留任幽都,差遣如故。”
郑叔勾选了第二个选项,签令就消失复命去了。
红色签令则是红衣女下达给江芥的,签上曰:“罪人姜静婉,力争反抗,为被拐女子雪恨了却心愿,牛四现已认罪,姜之罪二已赎,可获狱教身份腰牌,五百功德已入账。赎罪三静待新签令指示,尔监管姜之指令照旧。”
跟随红色签令一起出现的,是姜静婉的腰牌。
“人……力……女子……”姜静婉踮着脚凑上前看判给自己的签令,但只认得些简单的文字。
江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不是不认字吗?”
姜静婉道:“是啊,原先是不认识的。可能断入郑姑娘的身体里久了,郑姑娘识字,我也跟着识字了,只是认得不多。”
“还有这好事?”
姜静婉点头道:“对啊,你不是也学会魏几的木工技术了吗?”
姜静婉对江芥送来的拐杖印象颇深。
“哦……好像是。喏,这是你的狱教腰牌,拿好了。”
姜静婉接了腰牌握在手里忍不住地兴奋。
“那我就是正式的狱教了?说起来,你也太较真了。那拐杖只不过是让魏几接近郑姑娘的借口,你犯得着那么精打细磨吗?”
江芥反问道:“我又不是做给你的,是做给牛四看的。魏几一村之匠,做出来的拐杖要是被牛四看出了破绽……”
江芥和姜静婉话赶话,说出来的都没怎么经过大脑,江芥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牛四还在旁边呢。
他和姜静婉闯了祸似的移着僵硬的脖颈往牛四的方向看,才看见牛四垂着脑袋,不省人事。
郑叔在一旁说道:“不要紧,签令到的时候,他已经晕过去了。”
二人这才松了口气,姜静婉也不和江芥拌嘴了。只是她还是觉得牛四的事情不算了结,便转身问郑叔:
“叔,牛四买下姜静婉囚禁家中固然可恨,可人口拐卖这事是王大主谋,魏几也在一旁对牛四煽风点火,不说那些冷眼旁观的村民,就论这二人,他们的罪不比牛四轻,他们都伏法了吗?”
郑叔道:“这件事,我来到幽都的第一天就问了判官,判官说他们都已经伏法了,就剩牛四抵死不认。”
姜静婉道:“那就好。那……郑叔,你是为了郑姑娘的事情才来到幽都的,现在事情处理结束,你是不是要走了?”
郑叔道:“我不走。”
“这是为何?”
“出了这件事之后,我想了很久。我把我女儿教得很好,她叫怀璧,玉璧一般坚韧之心,本是她的优点,如果那时候,能够有多一些人站出来帮她,凭她的心性,那会是不一样的结果。被王大拐卖来的不止我女儿,她们又是怎样的遭遇,有没有报仇雪恨,有没有得到安宁?有没有像我一样的父亲一直在寻找她们,为她们的不幸盘根究底?我想,总有些人是没有的。”
“很多时候,人之所以怯懦,不是由于心性本身,而是周围的冷漠造成孤独者的怯懦;同理,人之所以嗔恚,张牙舞爪,也不是这个人心性有多硬,而是周围人的放纵,为他壮胆。”
“所以,我要留下来,用我自己的一份力,让怯懦者不孤独,让嗔恚者有敬畏。为与我女儿遭遇同样事情的孩子,替她们问一问那些罪人,害人至此,心可安宁?”
姜静婉有些感慨,问郑叔:“您是贵族出身,只委顿在幽都做一个小小狱卒,不憋屈吗?”
郑叔两手一扬,笑道:“我又不指望领着幽都给我的那一点功德过日子,每天我的子孙后代都会给我上贡,送来的东西我用都用不完,怎么会憋屈呢?”
郑叔在隔壁设的房间环境简单,那是他觉得繁复无用。他的东西都摞在库房,炸鱼干就是子孙上贡后,他从库房里取来的。
“啊……是这样啊。”姜静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果然,贫穷地位低,限制了她的想象力。
“以后啊,你和小江一样,若是缺了什么,尽管来找郑叔!”
这边还没说完,只见在姜静婉身后的江芥身子一软,晕倒在地。
“小江?”
“江大哥?”
二人把江芥扶到墙边坐下,江芥依旧不省人事,姜静婉问:“这是怎么了?”
签令已到,尘埃落定。江芥早已脚步虚浮,完全只剩强撑了。
郑叔颇有经验,看了江芥的脸色,就知道肯定不是小事,说不定还和断入有关。扶着江芥坐正的时候摸到他的右肩,感觉有些湿冷,郑叔褪下他的衣服一看,明晃晃一条长刀伤沁着鲜红的血液,还在不断流着。
姜静婉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这……怎么会?”
郑叔把江芥的手搭在肩头,姜静婉一眼就知道郑叔要把他背起来,于是帮忙扶着江芥。
郑叔背起江芥,说:“来不及了,边走边说,我们先去医药司。”
郑叔步伐大,姜静婉紧跟在郑叔身后,问:“幽都都是死人,还有医药司吗?”
“有。幽都里的罪人,如果想死却不允许死,就会在医药司强行救活,然后继续赎罪。狱教和狱卒在当差途中发生了什么意外,也送去医药司医治。灰飞烟灭才是幽都里的人真正的死亡。”
“意外?江大哥这是意外吗?”
郑叔道:“是,也不是。他的命格本来就比其他人弱。寻常人在幻境里受伤了没什么事,到了他这里可能就是大事。而且,玉断织就的幻境对断入的人伤害高低,是看断入的人与原身的行为差别大不大决定的。魏几这么一个为己的人被他活成了舍己为人,伤害自然也就大了。再者,他情况特殊,在幽都降生,遵循活人的生命体征的。”
姜静婉想到郑姑娘附身在原身身上的时候,也是十指青黑,皮肉也开始溃烂,可现在她却无事,大概是郑姑娘本来就是原身的灵魂,所作所为都不能算偏离生平,她自然也就没有伤害了。
医药司在幽都的东南方,郑叔熟门熟路地踹开了医药司的大门把江芥放在大木桌上,姜静婉看了看医药司,疑惑道:“这里没人值守啊,怎么办?”
郑叔放下江芥,又到一个类似柜台的地方,说:“一直都没人值守。幽都行医不需要医者,没有那么多疑难杂症。既然最后不治的结果是魂飞魄散,那么所有伤病,外伤用还魂散外敷,内伤用聚魄丹内服,均可见效。”
说话间,郑叔用自己的腰牌刷了功德,拿了一整盘七七四十九瓶还魂散回来。
姜静婉一看:“这么多?”
姜静婉打下手,帮忙掀开衣服固定好江芥,郑叔就拧开瓶子撒上药粉。郑叔撒药粉都是大手笔,灰白的药粉一接触到江芥的刀伤就融进去了。郑叔又利索地拧开第二瓶药粉撒上,也被伤口吸收了,可伤口还是不见愈合。
“命格弱的人是这样的,寻常人两瓶药就对付了,他能用两盒药救回来就算他命大。”
郑叔一刻不停地给江芥的伤口撒上药粉,眼见血是止住了,可是伤口还是狰狞着,可是四十九瓶药已经快用完了。
“姜姑娘,你继续帮他撒药粉,我再去取两盒来。”
“好。”
江芥的刀伤用到第三盒还魂散才彻底愈合。人也悠悠转醒,被扶起来坐着。
郑叔道:“缓一缓吧,流了那么多血,可得晕好多天呢。”
江芥缓着眩晕道:“我又让郑叔破费了。”
“小事,有空多来看看我就行。”
江芥转头对一旁的姜静婉说:“我这小命,从小到大都是郑叔用功德砸出来的。”
“哼——可不吗?”
江芥指着自己解释道:“从小就意外不断,走在眚池旁都能掉进去磕得头破血流。”
姜静婉问:“这还魂散,不便宜吧?”
江芥道:“一瓶五千功德,用不起。要不说是郑叔用功德砸出来的命呢?”
江芥想要起身,被姜静婉按住:“你不多歇会儿吗?”
江芥道:“不了。牛四还没人看着呢。”
“会有人劫狱?”
“劫狱倒不至于,人还没被接走,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
郑叔道:“好利索了,那就走吧。”
江芥他们慢慢地走回赎己狱,姜静婉问:“你从最后抽离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受伤了吧?为何不说?”
江芥道:“这不是要等最后的签令嘛。”
“完成单子,那么重要啊?”
郑叔道:“他不是着急完成单子,是着急赚功德,想往生。”
见姜静婉疑惑,江芥解释道:“命格弱的人,要靠攒满功德才能往生的。”
姜静婉有些犹疑地看了眼郑叔,江芥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郑叔那泼天的功德,如果分我一点,我就不用这么疲于奔命了。可是功德不能转手。郑叔可以用他的腰牌刷功德,再把药用在我身上,却不能直接把功德给我。”
姜静婉心里了然,道:“既然你知道自己命格弱,就该第一时间用药啊,越拖越没命,不是吗?”
“赚功德重要。”
姜静婉双手环抱,嘀咕道:“我就不懂你了……你赚功德不就是为了最后能往生吗?若是命都没了,魂飞魄散,那你赚的功德有什么用?本末倒置。”
姜静婉这是在……怪罪他?
有点意思。江芥顺着姜静婉的话,故意说:“有了功德才有想要活的奔头啊。”
姜静婉反问道:“你……我……经历这一遭我也算明白了,我之所以成了幽都里的罪人,就是我生前有命,但是自我放弃,活生生把自己作死作到幽都里来赎罪的,我现在反省了,惜命了,你是看管我的狱卒,难不成要我这个不惜命的罪人反过来教育看守我的狱卒说要怎么惜命吗?”
江芥听着姜静婉的车轱辘话,对他讲一大堆道理,心情反而十分舒畅,也不憋闷了,大步流星走回了赎己狱,转身一看,三人都愣住了。
“怎么会这样?”
赎己狱里,绑着牛四的刑架上只剩松垮垂落的衣服,地上满是鲜血。
江芥问:“他这是……死了?魂飞魄散?叔,你的签令上怎么说,会不会是有人接到命令把他接走了?”
郑叔道:“不会,若是有其他同事来接犯人,我们是要互相核对签令的。而且,也总不可能让牛四光着身子走吧?他就是被人杀害了。”
姜静婉担忧道:“我们疏于防范,闯祸了?要担责吗?”
郑叔神情凝重,道:“若是要担责,签令早就到了。可不担责才是蹊跷之处……”
说话间,又一枚黑色签令到了,郑叔接令查看。
“是惩罚吗?”
郑叔道:“不是,是给我安排去接管新的罪人。”
“那这事就……这么了了?”
江芥怒道:“岂有此理!”
姜静婉问:“会是什么人做的?”
郑叔道:“上面的人。幽都行事都靠腰牌,只能管自己职级以下的事情。能如此自由地穿梭于每个罪人的牢房,职级不是一般的大。”
姜静婉问:“按照签令,牛四原本会被怎么安排?”
郑叔道:“去大刑场,不分日夜做苦役。”
也就是说,牛四本该罪不致魂飞魄散。
姜静婉思索片刻,道:“方才,牛四说,他拿姑娘去贿赂权贵?”
郑叔点头:“听到了。”
姜静婉又说:“你们记不记得牛四还没认罪的时候,对我们大放厥词,也说过什么,做这种事是被允许的,要我们去问问上司?”
郑叔道:“这件事我也记得。看来,这件事真的还没完啊。现在又把我支走去接管其他罪人。”
江芥道:“那我们就这么算了?这不是明目张胆的犯罪吗?”
“小江,冷静些。事情肯定不会就让它这么算了,可要解决却不是现在可以做到的。我们知道得还太少,先记着吧。等到事情浮出水面,才是清算的时候。只要我们还记着,这件事,迟早有昭示天下的一天的。”郑叔了然地点着头道,“幽都,黑啊,果然这里什么都是黑的……”
郑叔问:“你们呢?有接到新的签令安排吗?”
江芥道:“还没有呢,现在是空闲的。”
郑叔点头,道:“那我不能久留,我得去接新的犯人了。”
郑叔走到姜静婉身前,道:“好好干,如果遇到困难了找郑叔,我来帮你解决。”
“叔?”
郑叔指着一旁的江芥道:“如果这小子做了什么事让你不痛快了,也找郑叔,我来帮你揍他。”
“叔,你才认识姜静婉几天啊?就这么偏心!”
郑叔笑道:“虽然认识不久,可是从见到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姜姑娘很亲切,所以忍不住去库房取了一盘炸鱼干出来。”
江芥问:“什么意思?见面第一天那盘炸鱼干不是看我的面,是看她的面才拿的?叔?”
郑叔道:“是啊!我越看越觉得姜姑娘像我的女儿,我乐意养着,怎么了?”
江芥扭过去不说话了,郑叔道:“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以后有什么困难,记得来找叔,知道吗?”
姜静婉道:“我记住了,郑叔。”
郑叔满意地点点头:“好,那就这样吧!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郑叔走出赎己狱,前去知罪洞□□接犯人。随着郑叔踏出赎己狱,那间郑叔精心布置过的牢房消失了,牛四留在原地松垮的衣服和血迹也消失了,猩红的烛火熄灭,赎己狱一下子暗了下来。
江芥道:“走吧,我们出去,单子结束,和牛四空间的链接已经断开了。”
第一卷结束。章节名和提要取自鲁迅《热风·随感录四十一》:“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份热,发一份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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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萤光待炬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