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曼早在江绪开口背反应篇时就缓缓退出了屋子,此刻正站在院里等待,
不长时间就看见江玄理出来了,后面跟着无精打采的江承翰,
后者的眼神一扫过她就好像又有了精神,挑衅地看过来,像只雄赳赳气昂昂的斗鸡,
林曼恭敬地笑了笑,微微颔首。
两人渐走远了江绪才出来,还是那么沉默,紧绷着。
步子不徐不疾,只眼神在寻找,
林曼冲他招招手,笑了,
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也透出一丝笑意。
“三姨娘是在等我?”
江绪的眼睛亮得晃眼,
只有这时候才让她觉得他不那么像个小老头,不过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孩子。
“老爷多半是要去看大夫人,你……跟我走?”
林曼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笑了笑,转移了话题。
此时他们刚好能看见江玄理离去的背影,庄重而肃穆的,像沉重的钟声。
“我跟你走。”
她听见江绪这么说,
语气郑重得像永恒的誓言。
林曼带着江绪出了府,
入了冬就快是小年了,街上向来热闹,铺子都挂上了红灯笼,此时照着地上薄薄一层雪都是热闹的,
街市人声鼎沸,到处都喜气洋洋,江绪板着脸走在热闹中间,仿若两个世界,
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但不知道该怎么融入,好像还在笼子里,有些无措,左顾右盼。
林曼走在他身后,脚下徐徐走着,眼睛在小摊儿上闲逛,
所幸江绪走得并不快,偶尔还要停下脚步回头看看她,
是以她偶尔掉队去小摊儿上买些物什也总还能跟上他。
江绪再回头时是因着头上多了一顶虎头帽,红色的帽子上顶着一只不大威猛的老虎,
看起来和一板一眼的江大少爷格格不入,
林曼笑着揪了揪虎头帽的耳朵,
说他戴着还挺好看。
听她说虎头帽寓意着健康和平安,小孩子都要戴的,
可江绪只觉得滑稽,有些不自在,
他有时觉得林曼的笑像阵恼人的风,抓不住又赶不走。
“我小的时候就喜欢来逛集市,家里两个哥哥都大我许多,父亲又年老多病,家里没什么人顾及着我,由着我到处瞎逛,”
“我一到了冬天就自己来集市上逛,当时虎头帽不常有人卖,都是家里母亲亲手织的,”
“我家里两个哥哥都有,就是没人提过要给我织。”
林曼笑着说,
江绪仰头看她。
“我有时候觉得这样也挺好,自由自在的,没什么人在乎,也不用在乎什么人,一身轻松。”
“不像你,小小年纪那么多心事,好不容易出来了还愁眉苦脸的。”
林曼话锋一转,一双带着笑的眼睛就撞进江绪专心致志望向她的眸子,
后者头上的老虎耳朵微微晃了晃,看起来分外惹眼。
其实她还有些话没说,
譬如母亲是给父亲冲喜的填房夫人,两人没什么感情,只是相敬如宾,
两个哥哥都是前夫人所出,待到林曼记事的时候,就都已经成人,不多日便参军离家了,
后来父亲也因着两个儿子常年离家而忧心,终于病倒了。
两个兄长待她友善,只是实在也谈不上什么情谊,父亲也像是寻常老来得女的父亲,对她很好,从来不要求她什么,
母亲也待她很好,从来不责骂她,
只是经常忘了她,总是没有人愿意听她说话,
她像宅子里的一个隐形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阻拦,但也不会有人在意,没什么人了解她,但都待她极好。
她是林家幸福的大小姐,只是在她有记忆的年岁里,整个林家都像是一具空壳,
每个人都在努力维系“家”的外表,可到底无济于事,内里早已经被蛀空了,没气力再修补。
其实林曼有时也是怨的,
她总觉得这些表面功夫太冷漠,没什么人在乎,也不在乎什么人,了无牵挂,就像断线的风筝。
不过后来长大也想通了,
了无牵挂也就是自由吧,挺好。
不过这些江绪不需要知道,
他只需要知道,很多很多年前,一个同样热气腾腾的隆冬,曾经有个小姑娘,在集市里穿梭,手里拎了串儿糖葫芦,在小贩间挨家挨户地问,虎头帽有没有,她要一顶顶好看的。
“我那时候还爱吃糖葫芦儿,里头太酸了我不愿意吃,就只吃一圈上面的糖,剩下的偷偷扔了。”
“我早先还以为是没人发现,乐了好几年才知道我娘早就发现了,懒得管我而已。”
她说着说着笑了,江绪也笑。
其实江绪笑起来很好看,平日里像个小老头,笑起来却实打实是个孩子气的小娃娃,
林曼笑着说好不容易才叫他不愁眉苦脸了,
“小小年纪,总板着个脸将来要长皱纹的。”
“喏,请你吃杂拌儿。”
林曼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包杂拌儿来,旧画报卷着的,不是平日里府上吃的细杂拌儿,
就只是些瓜子花生蹦酥豆,只称得上“杂抓”的,
“不都说吃了杂抓能抓钱,不挣钱的学生抓识字吗,百事大吉呢。”
“我小时候都没吃过杂抓。”
江绪领了一小把瓜子,两人就近找了家小店儿坐着吃,
她冲着江绪笑笑,
“祝你百事大吉啊。”
林曼轻声说,
江绪依然觉得那声音恼人,
让他无所适从。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林曼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此刻正扭头看旁边小贩卖的物什,
江绪缓缓把自己头上那顶虎头帽摘了下来,戴到林曼头上,
林曼疑惑地摸了摸头上的帽子,歪头看他。
“三姨娘,也祝你平安喜乐。”
江绪的声音不像往常那么沉闷,
此刻更像是寻常人家无忧无虑的小少年。
林曼轻轻笑了,笑容比小店门口那盏红灯笼更能温暖隆冬,
江绪也跟着笑,不出声,但洋溢眼底。
他觉得这一刻,
他好像不在笼子里。
不是众目睽睽之下擎等着被折碎傲骨的鸟,
这一刻他好像与天地一样重要,只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