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仙儿睁开眼,便见郁恕君沐浴在晨光之中,正闭着眼打坐。
傅仙儿想起少年时的自己。灵泉派教义并不严苛,历代掌门都尊崇老子,讲究无为而治。一众子弟之中,唯有傅仙儿潜心剑道,寒来暑往从不曾间断过修习之路。他天赋又高,是以竟是百年来,除了开山祖师爷之外,唯一将七星剑法修习到第九层境界之人。
傅仙儿只需扫一眼,便知郁恕君比昨日又有进益。心道这般天赋又肯努力,仅有年纪大这一致命不足之处,又道了声可惜。
他这样想着,便见郁恕君身影一动,想到昨夜的尴尬景象,赶忙挪开视线。
郁恕君悠悠睁开眼来,见傅仙儿已起身,才道:“师父终于醒了。”
这怎么还有点怨气。傅仙儿从床上蹦下来,拿起外衣套上,随口夸道:“郁大人一早起来就这般用功,可真勤快。”
郁恕君已穿戴整齐,这话听在耳里却有些刺耳,反问:“怎从不见师父练功?”
傅仙儿嘿一声,胡侃:“等你功夫到我这般境界,也就不用练功了。”
这话鬼才信,郁恕君打住这个话题,道:“城门快开了,我们早些上路。”便下榻而去。
匆匆用完早膳,一行人驾上马车。傅仙儿本想执鞭,却被郁恕君拽进了车厢。他难得打趣:“还是封霆封庆驾车吧,师父这张脸也太招摇了些。”
“这怎么还骂人呢。”傅仙儿不悦。但郁恕君已闭目靠在一边,只嘴角噙着点笑。傅仙儿不是坐得住的人,见车里有纸笔,遂自顾躲在一角,也不给人看,写写停停画了一路。这番故作神秘之举,被顾渐深讽了好几句,倒是郁恕君,一句也没多说。
马车赶至酒馆,傅仙儿笔一扔,颇有成就感般将纸叠起收至怀中。郁恕君当先掀了帘子,从车上冲了下来。
冷无涯已领着御史台诸人等候多时,见他下车,纷纷跪下。
冷无涯已从韩霖口中得知,郁恕君昨日在此等了他颇久,便亦单膝跪下:“卑职来迟,请大人恕罪。”
御史大夫一职空置,郁恕君奉命领御史左中丞一职,代管御史台诸事已一年有余。半年前,新帝将冷无涯从城防司提过来做他副手,看中的不仅是他的才能,更是他背后的冷家。
郁恕君神色稍缓,扶他起身,亦让身后一众人起来,才问道:“路上出了何事?”
冷无涯虽有些混不羁,但并非拖延误事之人。
冷无涯已得知郁恕君此行的大致遭遇,此刻见他脸色虽然苍白,但精神不错,才稍放下心来道:“我路上救下了几位逍遥书院逃出来的学生,他们要去杭州,我便答应护送他们回去。可这几人见到那水师余孽便大喊大叫起来,大人猜猜,那水师余孽之首是谁?”
郁恕君眼一睨,懒得猜。
“此人名叫秦海,乃水师副统领!先前此人竟蒙骗我们,说他只是个把总!”冷无涯自问自答,手舞足蹈。
“秦海!”便听傅仙儿与顾渐深同时叫出声。
顾渐深又上前急道:“逍遥书院的学生,在何处?!”
郁恕君眉头一皱,正觉此事不简单,便见御史台诸人身后跑出来几位衣裳狼狈的书生。
“顾兄!”
“徐兄,柳兄,赵兄,周兄!老天爷,你们竟然还活着!”
几人正是刚经历过一番生离死别,抱在一起失声痛哭。逍遥书院毁于一旦,面前几人竟是仅存的香火。饶是御史台一众人见惯了世面,也难免为之伤感。
冷无涯不由靠过来道:“这……大人你也救了逍遥书院的学生?”
郁恕君瞥一眼身后的傅仙儿,这厮果然瞒了许多,但他此刻有更紧要的事,便问:“那几个水师余孽在哪里?”
“正押在后面,那秦海被我打断了一条腿。”
郁恕君“嗯?”了一声。
“他逃过两次又寻死过一回,烦人的很。”
郁恕君无奈道:“没打死就行。”
“我手里有分寸。”冷无涯笑一声,才正色道,“大人可是要审他。”
郁恕君微微颔首,转回身放眼看了一圈,道:“你给我看着这群人,一个都不能少,尤其是那个傅仙儿。”
这怨气不小,冷无涯眉头一皱,这傅仙儿想走,他能拦得住?但这话可不兴说出来。
“大人放心。”冷无涯夸下海口。
郁恕君轻哼一声,带着封霆封庆往后面去。冷无涯便往傅仙儿那边走去。
傅仙儿正抱胸靠在顾渐深身后,听着几个逍遥书院的学生述说着这一路的经历。
书生徐州花含泪道:“当时已是深夜,那些贼人穿过山门直扑书院而来,一时之间大家都慌了神,四处逃走的亦不在少数。纷乱之间温老师把我们这些人聚集起来,让我与陈染林各带一队人从后山那两处小门下山,其余人则留下抗敌。下山时碰到两个水匪,致远兄为救我们,抱着那两人跳崖同归于尽了。”说罢竟哽咽不已。
柳毅不住抚慰他的背,接过他的话继续道:“下山后我们匆忙找了艘船逃了出来,情急之下又走错了路,幸得这位大人搭救。”
顾渐深颤抖着手道:“竟有此事,竟有此事!早知如此,我们该去看看的……”
顾渐深的视线落到傅仙儿的身上,带着几分责备。世事无常,傅仙儿早已习惯,只问:“那另一队人呢?”
柳毅摇摇头,颇为悲观:“不知所踪,也或许并未逃出来……这位是?”
“在下傅仙儿。”
几个书生面色各异,有知道他的,也有不知道的。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徐州花揩了泪,上前拱了拱手,道了声:“傅大侠,久闻大名。”
傅仙儿摆了摆手。
“顾兄与这位傅大侠,是什么关系?”另一个名叫赵胤的书生开口,语气并不和善。
顾渐深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终是一个字没说出来。
傅仙儿见此只是笑了笑,摆摆手道:“也没什么关系。他是我一个旧友的亲戚,我偶尔去照看他一下罢了。”
几个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依旧是徐州花打了圆场:“顾兄能得救,想来也是多亏了傅大侠。”
“凑巧而已。”
气氛不如方才,傅仙儿自觉退开几步远,才听顾渐深与几个书生之间渐又热络起来。
冷无涯靠上来,招呼道:“傅大侠,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冷大人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傅仙儿竟也寒暄,扫了眼四周,冷不丁道,“我那个徒儿呢……”
“咳…咳咳。”冷无涯虽已听说拜师之事,从傅仙儿嘴里说出来,又觉得实在荒诞。那可是郁恕君,背靠勋贵,又是新帝跟前第一红人,在盛京那是多少人捧到天上的人,竟拜一个江湖游侠为师,而且此人名声还很不堪。心头又将他佩服个遍,只道郁恕君不愧是跟着陛下从潜邸一路熬过来的人,果真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
“大人有些要事……”冷无涯打着哈哈。
傅仙儿哦了一声,也不深究。半晌又把头探过去:“冷大人,您身上有银子吗?”
冷无涯笑眯眯,明知故问:“傅大侠为何这样问?”
“是这样,你们郁大人,欠了我不少银子……”
冷无涯好笑,也把头凑过来玩味道:“傅大侠,这是你们师徒之间的事……”
“师徒归师徒,钱归钱。”
冷无涯立马接道:“郁大人归郁大人,我归我。郁大人欠您的钱吶,您找他去,别找我。”
傅仙儿啧了一声,这御史台双绝,一个比一个伶牙俐齿。郁恕君要是那么好说话,他何必找他旁敲侧击。
话不投机半句多,傅仙儿不爽,准备找一舒服的地儿睡上一觉,便见郁恕君已铁青着脸匆匆返回,手上拿一方帕子揩着血污。
郁恕君瞥一眼冷无涯,又瞥一眼韩霖,径直上了马车。二人一个机灵,立刻撇下身旁闲话之人,往马车而去。郁恕君正在车上等候,见二人上来,从怀里掏出一张墨迹未干的纸来,甩给了二人。
“这是秦海的供词?”
“正是。”郁恕君颔首,眉头深深皱起:“二十道刑具我才上到第三道,他便将水师如何与浙东官员沆瀣一气中饱私囊之事吐了干净。”
冷无涯边看边喜道:“陛下早就怀疑水师的账有问题,只苦于兵部与之沆瀣一气,裴党又一力阻挠,才迟迟无法动作。如今既有证据,岂不是天赐良机。大人为何这般忧虑,难道是觉得哪里不妥?”
郁恕君沉思片刻,慢慢道:“这些事情倒未必不真。只是他心里早将这些话捋过一遍,只等我来审他。每一句话,都是经过修饰之语。”他低头看着自己亲笔手书的供词,“此人身上有受过严苛训练的痕迹。”
冷无涯看完那供词,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但他并未参与审讯不便多言,且郁恕君虽然年轻,却是在御史台磨了六年,审理过千余件案子的老手,经验判断远在他之上。
胜败在此一举。浙东此行若能成功,御史台诸人都可再上一层楼。冷无涯靠上前:“大人有何想法?”
郁恕君反问:“这几个逍遥书院学生,你可都调查过了?”
“查过了。徐州花,二十一岁,杭州人士,祖父做到过工部侍郎。柳毅,十九岁,梅州人士,家道中落,如今已无人为官。赵胤,十九岁,泉州人士,家中经商。周世佳,二十岁,湖州人,家中务农。这四人,具已过了解试,名次很好。最妙的是,他们都是温无暇的得意门生。”
郁恕君眉眼一动,温无暇虽死,余温尚存。当年他不惜辞官也不与裴党为伍,想必教出的得意之徒,也能保留几分他的风骨。
“躲躲藏藏,终究被动。”郁恕君听着马车外几个书生的欢声笑语,傅仙儿的插科打诨,抬头道,“陛下曾说过,天下有识之士若都臣服于裴相,他争也无用。正因为天下饱学之士正道之人还大有人在,这朝局才尚存希望。”
“投之亡地然后存,险之死地然后生。”他眼神越发凌厉,声音也愈发坚定:“逍遥岛之事,已在浙东掀起轩然大波。我便要制造舆论,大做文章,来争取百姓之心。一旦民心所归,我倒要看看,何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与我为敌!”
冷无涯和韩霖倒吸一口凉气。
“大人。”韩霖一向谨小慎微,忧心忡忡道,“可这制造舆论,并非我御史台强项……”
冷无涯心头千回百转,试探猜测:“大人可是想利用这些书生?”
“就靠这几个书生,冷大人,您别开玩笑了……”
冷无涯摇头直笑:“韩大人,你可别小看这些书生,他们可是温无暇的学生。温无暇可与裴相抗衡这么多年,辞官后又能当逍遥书院的院长。他的得意门生,只需得他五六分真传也够用了。”
“时势造英雄,且看谁有这个本事。”郁恕君眼眸晶亮。他是在说书生,也是在说自己。赢便是一飞冲天,输便是身埋黄土。人生处处都是豪赌,他赌赢过一次,如今得陇望蜀,还想要民心。
时间不等人,三人当下便商议与逍遥书院书生如何详谈,又如何部署之事。待分工完毕,冷无涯才道:“大人,秦海在供词里,还提到有一份账簿,留在逍遥岛水师营地……”
郁恕君沉思片刻,道:“这份账簿……未必真有,便是有,此刻该派谁再回逍遥岛去……”
韩霖脱口而出:“让那个傅仙儿去……”
傅仙儿武功超绝,又阅历丰富,派他去是个稳妥之策。但冷无涯觑一眼郁恕君的神色,便知这主意不对他的胃口。
“容我再想想……”郁恕君拍一拍大腿,起身拉开了车帘,便见傅仙儿靠坐在车尾之处,眯着眼睛也不知听了多久。
韩霖神色一变,正欲骂人,却见郁恕君抬手一挥,他只好忍下怒气与冷无涯先下车而去。
待二人走远,郁恕君却不提偷听之事,摆低了姿态问:“师父,徒儿有一事想请教。”
傅仙儿悠悠睁开眼睛。
“何事?”
“江湖上可有什么奇药,可以让人终日昏昏欲睡,却又不伤及性命?”
傅仙儿咦一声,见郁恕君神色平平,一双眼睛古井无波看着他,不见喜怒之色。他靠过来道:“有是有,但你要它作甚?”
郁恕君眯起眼:“有个犯人,不太听话。”
傅仙儿觉得他憋着坏,敷衍道:“好办,我带你再去找一次药神,他那里什么稀奇玩意都有。”
郁恕君沉默斜视着他。
这眼神傅仙儿熟悉,他赌气道:“你可别说你没银子,没银子办不了。”
远处顾渐深正与几个书生坐在一边谈笑风生,冷无涯与韩霖带着御史台一行人要了酒菜坐下休整。马车这一方小天地间,只有这一对师徒,各自怀着心思。
郁恕君手指敲着窗棂,话题一转,轻慢道:“徒儿这人肤浅,这辈子就求个功名利禄。师父呢,师父这辈子求什么?”
傅仙儿畅想了一番,而后啧一声,笑道:“为师这辈子就求个天天有的玩,银子花不完。”
郁恕君神色一敛:“没有别的所求?”
傅仙儿抱拳在胸,摇头道:“别无所求啦。”
那便是不想谈。郁恕君脸色一冷,竟觉棘手,半晌冷冷道:“这一路,师父从未提过你们从逍遥岛来。”
傅仙儿一脸无辜:“你也没问啊。”
他想投石问路,可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郁恕君怒气直升,唰得将车帘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