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乃是一位白面少年,他从浓稠白雾中踱步而出,整个人都带着极为强烈的阴郁之气。那些雾气并未消散,而是在他身侧逡巡不去,丝丝缕缕地缠在他的身侧。
他那张脸单论五官,其实堪称秀丽,可是那皮肤实在太白了,惨白如纸,面无人色,只有死气,看着有些骇人。
莲空则是愣住了。
……他说什么?
这人方才,唤他神君?莲空扭头看着身侧单手提剑的青衣道士,瞳孔微颤,目露惊诧。
他不是一位普通的道士,而是天上的一位神君?莲空愣愣地想,是哪一位?
他在明光宫当了许多年神将,各路仙神,不能说个个都交情甚笃,但天上有哪些仙尊神君,总还是知晓的。
这是哪一位私访下降的神君?
莲空脑中有些发懵,心中仿佛有个地方一动,眼前有一束光亮起,什么东西变得明晰起来,可是一晃神,就匆匆闪过,如浮光掠影,他没有及时抓住,便掠了过去。
清夜悬偏头瞥了他一眼,方才看向那白面少年,淡淡道:“判官大人。”
“下官可不敢当‘大人’二字,可不敢当。”判官作了一揖,脸上捧出个奉承殷勤的笑容,“大人此次前来,有何指示?但请吩咐,冥府众阴差听凭神君示下。”
这判官惯会逢迎说话,他正说着,看到了清夜悬身侧的人,那笑容露出了一丝裂痕:“你怎会在这里?”
莲空指了指自己,疑惑道:“你,是在说我吗?”
“……你认识我?”
那白面判官却不答了,冲着清夜悬颤颤巍巍地长揖一拜,声音里竟有几分恐惧地道:“您是因为此事前来?这都是冥府办事不力,下官也不知怎会出这种岔子……”他忽然扭头叫了声,“孟婆!”
“……干什么?”一道懒洋洋的女声响起,由远及近地,一个红衣白发的女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她翘起涂着大红丹蔻的长指甲吹了吹,“吵什么?打扰老娘睡觉。”
判官板着脸,指了下莲空,摆出质问的语气道:“他怎么会跑到那里去的?”
孟婆看了一眼,也是一惊,不过很快神色恢复如常:“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事又不是我负责的!你问我干什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互相推卸责任起来,莲空一头雾水:“等等,你们……”
你们在说什么?
是不是该和本人说明一下?
清夜悬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吵嘴的两人瞬间偃旗息鼓。
“那您是……?”
“有位故人不幸丧于凶魔之手,”清夜悬声音低低淡淡,“我前来是为请各位阴差行个方便,网开一面,放她入轮回道,转世为人。”
判官那口悬到嗓子眼的气一下子吐了回去,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这个啊,好说好说!当然可以!神君您里面请,下官为您引路。”
清夜悬缓步下了竹筏,跨入门槛,进了阴司之中,他回头看了眼还杵在那里的莲空:“发什么呆。”
莲空回过神,赶紧应了一声,他弯腰将柳月容抱了起来,跟了上去。
清夜悬便转过了身,缓缓跟着两位阴差往前走,长身玉立。
冥府空空荡荡,这地方只有飘浮的阴气和鬼气,前后俱是无边的黑暗,莲空紧走两步,亦步亦趋地跟紧了前方那抹修长的素青淡影。
他渐渐回过味来。
这里是阴司冥府,而这两位阴差认识他。外头是忘川河,而丑婆是在忘川河边捡到的他。
神仙没有来世,身死即灭,魂归天地,这阴司冥府只管凡人往生之事,却管不到仙神。
他会是从这里出去的么?顺着忘川一路溯游而下,最终停在了如意村边。
莲空心中有个地方动了下,他觉得这应该和他为什么会重生有关。
他似乎接近了某个真相。
那判官和孟婆的话语焉不详,可是细究起来,这事仿佛也与面前这位微服私访的神君有些关系。是什么样的关系呢?莲空望着前方的那道清影,那纱袖微微飘举,在鬼蜮的夜色中轻扬,他竟凭空生出了想要伸出手去捉住那衣袖的**。
莲空心中一震。
判官和孟婆在前面引路,一人提着一盏灯,幽光朦胧。虽然清夜悬说了不是为这件事而来,但他们内心还是难免惴惴,彼此交换了个眼神,还在互相指责。
——那位可是神君当初亲自送来的!什么时候丢的?
——你问我,我问谁?
——这神君要是怪罪下来,如何是好?
——你问我,我问谁?
判官一噎,被孟婆这态度气了个半死。须臾,他在一座桥边停下了步子,恭顺道:“神君,此处便是轮回道了。”
清夜悬“嗯”了一声。
判官实在怕这位翻脸,赶紧道:“是这位姑娘要入轮回道么?”
他走到莲空面前,查看他怀中的少女。莲空点了下头,轻轻把人交给他:“正是,可以么?”
“可以,可以。”判官点头,他扭头看了下清夜悬,“神君,我们放这位姑娘进轮回道当然没有问题啊,只是您知道的,这位姑娘……”
判官看了眼柳月容脖颈上的伤口,才继续道:“她现在魂魄全失,只是一具肉身空壳,即使我们放她入轮回,也无济于事啊……”
“知道。”清夜悬淡淡开了口,“这道理你从前已经说过,不必再叙。”
要如何才能复生一具失去魂魄的肉身空壳,五百年前,判官便已同他说过一遍了。
“该如何,便如何。”清夜悬将宽大的袖口往上折了两道,露出骨节匀长的手腕。
判官点了下头:“……是。”
孟婆已准备停当,恭顺地捧上了一个托盘,清夜悬伸手拎过那托盘上的匕首,拇指一顶,雪光一亮,那匕首便出了鞘。
清夜悬垂着眼,那白刃一凛,便要割破皮肉,他的手腕却被一只手紧紧抓住,生生截断了他的动作。
“慢着!”莲空抓着他的手腕,没人跟他解释,他只好自己问了,“这是在做什么?”
清夜悬的手腕动了下,感觉抓着他的那只手有点紧张,骨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
清夜悬任他抓着,垂眸看着他,说:“取血。”
莲空问:“为何……要取血?”
判官看了看清夜悬,又看了看莲空,及时开口解释道:“你可知,死于凶魔手下的凡人为何不能转生?不是因为我们冥府不通人情,这规矩不是我们定的。”
“而是因为,死于凶魔手下的凡人魂魄被掏空了,这即便是放他们入轮回道,也是一具空壳,根本没用的。”
莲空愣了一下,判官又看了眼清夜悬的脸色,那面无表情的脸,他什么也没看出来,但看上去对方也没准备打断他,他才继续道:“所以啊,要是真想让这位姑娘转世复生,要先为她聚魂才行,而聚魂,肯定要些引子嘛,需以血为引。”
“那……”莲空说,“取我的血好了。”
他看了眼清夜悬:“是我去迟了,才没有将她及时救下,这都怪我,该取我的血才是。”
清夜悬还没说什么,判官先道:“不行啊!”
“怎么不行?”
判官道:“这作引子的血,也不是谁的血都行的,否则,哪儿有那么多入不了轮回的人啊?亲邻好友舍些鲜血,那不都个个能入轮回了么?”
对啊。莲空心想,那还需要什么条件?为何自己身侧之人的可以,而他的不行?
难道因为他是神?需要神的血?
可是,他也是神啊,前一世是堂堂正正在明光宫受封为将的,他虽然现在没有灵力,神格还在,身体里流淌的却还是神的血啊。
“那需要什么样的血?”莲空问。
判官未曾深思,立刻接道:“凤凰血。”
莲空懵了一瞬,然后整个人都惊了起来:“你说什么?”那双圆眼睛瞪大了,满是不可置信之色,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瞎话,那一刹那,他的面色极为骇人,判官看着他的模样受惊地往后缩了缩。
“你说什么???”
他在说什么呢?!
如今,这天地之间只有一只凤凰,那便是他师父清夜悬。哪里还有第二只凤凰?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凤凰血可供他取?他大胆!他放肆!
莲空感觉一只手压了一下自己的肩,他没能冲过去抓住判官再追问什么,整个人便如同被施了定身术,瞬间安静下来。
“好了,乖一些。”清夜悬淡淡道,莲空方才松开了他的手腕,他拎着那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殷红漫过雪白皮肤,汇聚成线,那血中隐隐泛着些青金之色。
那是……凤凰血。
莲空怔怔地注视着清夜悬将鲜血挤进柳月容的唇线,随即,那尸身之侧有烟尘卷来。
她的魂魄应血之召,正在汇聚。
莲空大脑一片空白,眼中只有那一抹红,颜色灼灼艳艳,他双眼竟都开始刺痛。
良久,柳月容的魂魄已全,判官和孟婆才将她推入轮回道中,清夜悬将沾了血的匕首扔回托盘上,说了声:“多谢。”
“哪里哪里。”判官拍马屁道,“神君宅心仁厚,不忍见无辜百姓受苦,竟愿意损伤自身成全他人,一次倒也罢了,竟还有第二次……这份善心,这委实令下官敬佩学习。”
孟婆在旁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感觉冥府都是这种阿谀小人,迟早要完蛋。
直到出了阴司冥府,莲空整个人仍茫茫然,他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清夜悬说了声“走了”,他便跟着他走。
他们乘着那叶竹筏原路返回,在如意村边弃舟登岸。
莲空抬脚就往村子里走,整个人像是魔怔了一般,清夜悬一直没有出声去叫他,就这么跟在他身后。
莲空的思绪像是全部抽了出去,他心中什么也没想,什么念头也没有,就这么凭着本能往前走,顺着这几日熟悉的路到了柳家药铺的门口。
长夜将尽,天光幽微。他坐在了门槛上,方才猛地回过神来。
清夜悬不言不语地拂衣坐在他身侧,莲空侧过头,在这片晦暗之中,他的眸光淡淡地落在莲空脸上,比夜更静。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莲空才颤抖地伸出手,抓住了清夜悬的手腕——方才取过血的那只手腕。他动作轻得像是触碰刚出生的雏鸟幼兽,不敢用一点力。
清夜悬看着他。
莲空看见那只手腕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什么痕迹也不剩了。是啊,他点了下头,他是神,伤口是会即刻恢复如新的。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有东西哽在他的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莲空突然轻轻地说:“我能……看看您的剑么?”
清夜悬将手中的剑递给了他。
银光出鞘,莲空眯了下眼,看清了那剑柄上的剑铭,“凌霜”二字,古体篆文,深深如刻。
那日他竟还自欺欺人地觉得大约可能是刚好剑铭撞了。
不是什么重名,这分明就是他师父的佩剑。
他怎么会不认识了?
故人就在眼前,他却不敢相认。
师父:瞎了这么多章,终于认出我了(露出并不欣慰的笑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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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忘川河(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