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陛下,洛少卿已被关押一月有余,若是他当真有罪,陛下也该派人调查,而非私下羁押后不闻不问啊!”周榕拢着袖长叹一声,“您是不知,大理寺桌上的案子已经堆了快一人高了,再这么下去,怕是要被谏官上书我们大理寺工作效率低下、官员老而无用了。”
皇帝当然知道他是打着为洛长墨求情的心思,闻言轻哼了一声:“你是要告诉朕,大理寺全靠洛长墨吗?那要你这个大理寺卿何用?”
“老臣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周榕那张挂着白胡子的嘴动了动,半晌为难道,“只是洛少卿原本的办事能力您也知道,大理寺确实因为他处理了不少大小悬案,就连往年堆积的案件也完成了不少。洛云瑶等南疆人的逃脱虽然可以算作洛少卿的过错,但也顶多算是个看管不力,也不至于关进牢狱这么久罢?”
皇帝手中不急不慌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待对方话音落下,这才将茶盏放回原位,挑了下眉头看向他,语气中泛着明显的凉意。
“周爱卿的意思是,朕判错了?”
周榕心里腹诽“可不是吗!”面上却干笑道:“老臣不敢。”
说到底他来这里只是为了拖个时间而已,若是在这时候惹怒了皇上,不论是洛长墨还是他,都没有好果子吃。
皇帝看了他片刻,终于收回目光,摆摆手:“行了,这件事朕自有决断,你不用再说了。”说罢,他又将茶盏拿起来,将话头转向殿内另一人,“蔺爱卿又有何事?”
蔺言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而后直起身,铿锵有力地道:“陛下,您扣押洛长墨逼走洛知卿一事,有违礼制!”
皇帝差点没将茶杯捏碎。
周榕身子一颤,顿时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是真的不中用了。
无视座上皇帝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的表情,蔺言义正辞严:“强取豪夺,非读书人之所为,更非皇帝之所为。陛下既然要做仁君,就不该做出此等事,难道陛下已经做好了要承担千古骂名的准备了吗!”
他的话声调越来越高昂,周榕忍不住为他捏了把汗。
若是莽还是年轻人莽,洛家这件事虽然在朝官中已经流传开了,但敢把事情搬到明面上说的倒真没几个。
不说早就不知道躲到哪去的刘濮存,就说他,想要为洛长墨出头,也得采用迂回婉转的方式,没想到蔺言会如此直白。
真是令人可怕的正义感啊。
不过转头想想,蔺言也确实有此等资本。
蔺言其父乃是开国元老,于科举一制上颇有建树,蔺家先后当任过大学士一职,桃李满天下,若是轻易将其定罪,恐怕会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怕是不亚于洛家军造反。
果然,即使蔺言将话说得如此难听,皇帝也只是黑着脸,冷道:“讽谏不该是刺史的职责么,大学士对此也有兴趣?”
“如果能够让陛下成为仁君,让大魏延续千年太平,即便是要臣这条命,臣也不会多说一句的。”蔺言道。
皇帝的脸颊绷得很紧,然而却没有说出反驳的话,似乎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就在紫宸殿的气氛陷入凝滞之时,殿门外突然传来徐公公的声音。
“陛下,二殿下求见。”
皇帝眼前一亮,忙不迭地道:“宣。”
说完这一句,他又对殿内两人道:“两位爱卿所说之事朕会考虑的。”
这就是撵人了。
周榕应了声“是”。
抬头的时候他瞥了身旁人一眼,生怕对方固执过头,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
不过万幸的是,对方虽没应声,但也抿着唇行了一礼,而后与他一道转身走出了紫宸殿。
殿门打开时,两人便看见了立在不远处的二皇子宇文瀚。
按理说此刻日光很足,但对方朝两人笑着的模样却仍旧令人从心底冒出了一股寒意。
然而谁也没将这种感觉表示出来,两方客气地寒暄过后便错身而过了。
周榕与蔺言一同向宫外走去,思及方才宇文瀚的模样,周榕摇了摇头,内心感叹这位二皇子醒得可真是时候,恐怕也是想要在这片浑水中再掺一脚了。
“周大人。”
周榕转头看去:“蔺大学士。”
两人正巧转过宫墙转角,蔺言停下脚步,轻声道:“我知道周大人今日是为了洛少卿来的。”
周榕心里咯噔一下。
然而洛长墨这个计划本是在暗中进行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
周榕便笑了一下,装作听不懂这话中深意的模样:“确实如此,方才在殿中蔺大学士不是已经听到了么。”
蔺言看了看他,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周榕不漏痕迹的表情,半晌还是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青年面上没什么表情,纠结又踟躇的样子让他脱去了几分官场中的成熟老练,就连气质上的冷若冰霜也削减了不少。
周榕内心叹息,到底还是个年轻人啊。
“蔺大学士,”周榕忍不住低声劝道,“今日那番话,你不该说的。”
蔺言沉默。
宫墙内的日光只能照亮一侧,他们所处的地带被阴影笼罩,即使如今的气温早已算不上寒凉,但仍是让人忍不住多了一丝萧瑟之感。
半晌,蔺言开口,声音却微不可闻:
“总要有人去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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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的门被徐福关上,魏帝用帕子掩下了嘴边几声轻咳,抬眸看向来人。
“朕听闻你前几日才从床上醒来,大病初愈,不在府内好好修养,进宫来是要做什么?”
宇文瀚嘴角一挑,行礼后道:“父皇也知儿臣这一身伤病实在蹊跷,原本已昏迷了数月,连太医都曾说无力回天了,然而最近京中恰好来了一位神医,儿臣的王妃将那神医请入府中,为儿臣医治,三日不到,儿臣便已经痊愈了,堪称奇迹啊!”
“儿臣醒来后觉得此事事关重大,还是要上报给父皇才好。”
“神医?”魏帝的目光从桌子上的手帕上一闪而过,“倒是从来没听过,你说来听听。”
“此人名叫羊永思,从医多年,但行踪不定。据他所说,他医治过的人数不胜数,甚至曾经活死人,肉白骨。”宇文瀚道,“儿臣认为他的医术堪称了得,遂起了招揽的心思,想着,这般人物若是能成为太医,那便是父皇的一道保障啊。”
魏帝眸光闪了闪,微微笑了:“你有心了。如此,便将这位神医请进宫来,让朕也认识一番。”
宇文瀚笑着应了一声,又将手中的信拿了出来。
“这是儿臣私下探查羊永思得到的结果。”
魏帝从徐福手中接过,甫一拆开信,脸色就是一变。
“南疆?!”
“是,不过据传他已经多年没有回过南疆了,儿臣认为相较于他的医术来说,身份无伤大雅。”
魏帝抬眼,语气冷沉,一字一字缓缓道:“无伤大雅?”
宇文瀚想了想,轻声道:“儿臣知道父皇向来关心自己的身体,如今既是连私下抓捕洛家小姐的决定都能做得出,一个南疆人又为何容不下——”
魏帝:“放肆!”
他将手中的信“砰”地拍在桌上,怒目圆睁。
他还以为这人当真是为了他的身体而来,却没想到他根本就是进宫来气死他这个老子的!
让南疆人入大魏皇宫,宇文瀚安得什么心!
何况他做的决定,岂是他们可以非议的!
“滚!滚出去!”
砚台被他随手扔了过去,宇文瀚闪身躲过,道了一句“那儿臣告退了”便推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隔着一道门,能听到里面徐福低声安慰魏帝的声音与对方压抑着的咳嗽声,宇文瀚转过头,与不远处值守的禁军对视了一眼,便又收回视线,笑着悠悠然离开了。
所谓气大伤身,他这位父皇啊,怎么就不记得老祖宗的道理呢。
真是令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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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义动作一顿,很快又缓缓笑起来,只不过这笑意并不达眼底,伴着他抽刀的声音,反而更显出几份嘲讽意味来。
“洛少卿原本就口才了得,若听你说上几句,恐怕之后我就会心甘情愿地放你走了罢?”满义将刀尖对准他,眼神凛冽,“废话少说,洛少卿是自己走回去,亦或者选择被我拖回去?”
“满大统领真是高看我了,我哪有您说的那么厉害——不过既然您不想听,也就罢了。”
洛长墨从身旁晕着的禁军身上借来一把刀,仍旧笑吟吟的模样:“我都走出来了,哪有再回去的道理?”
满义哼笑:“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制止了身边想要动作的一众禁军,亲自提刀冲来,洛长墨面色不变,“咔”地一声从刀鞘中拉出唐刀,正要全部拔|出,却在余光触及不远处时止住动作,而后指尖一顶,竟是将刀身再次推了回去!
满义一怔,下一瞬后背突然惊起一层冷汗,在下属的惊呼声中,他倏然转身横挡,冷兵器之间的交接声骤然响起,摩擦带起火花,满义盯着交锋对面的男人,眸中杀意显现。
但对方毫不恋战,见一击不成迅速后跃,身形稳稳立于墙头,他身旁正站着在方才一瞬间从满义手中逃离的洛长墨。
满义盯着对方被黑布覆盖的脸与那双过分熟悉的眼睛,咬牙切齿:“盛朔……”
对方并不作答。
倒是洛长墨笑着道:“满大统领与其在这里生气,不如听我一句劝——回宫看看你手下的禁军,到底还有几成是真正归顺于你的。”
话落,墙上两人瞬间消失,徒留满义在原地握紧手中唐刀,面上神色阴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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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了一路的七殿下宇文焕终究在街口不幸被捕,他支着膝盖累得气喘吁吁,看起来是彻底跑不下去了,见此,禁军和守卫也不好上手押送当朝七皇子,只能紧张地围了一圈,小心道:“七殿下,陛下可是让您禁足宫中,您——”
话没说完,就被对方喘息着摆手打断了。
宇文焕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回去……也得等我……平复呼吸……”
那守卫忙不迭回应“您平复”“您平复”,似乎生怕对方这时候改了主意,再带着他们在这京都绕上几圈。
不远处巷中的两人收回视线,盛朔将黑布从脸上扯下来,朝着对面的人点了点头:“洛少卿,我就送到这里了。”
“辛苦了。”洛长墨郑重地回了一礼,“替我向七殿下道谢,今日大恩,长墨必定铭记在心。”
既然是向宇文焕道谢,盛朔便没动,替那人受了这一礼。
待洛长墨再次起身,盛朔迟疑着道:“洛少卿,柯大少爷那边……”
提到这个人,洛长墨面上的神色瞬间平淡了不少,“他那里不用担心,早在满义出现之前,他便趁机逃了,满义没瞧见他。”
盛朔本来想询问为何柯成杰会参与到这次营救计划中,但见洛长墨提到对方时神色并不好看,也就顺势点了点头,将疑问咽了下去,告辞离开了。
洛长墨也并没有多做停留,在盛朔的身影消失后,他很快转身,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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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轧过郊外的土路,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极为清晰。
前面的马车前后通透,只用帘子作遮挡作用,夜风一吹,便能够看到后面跟着那辆放着棺木的马车。周遭随行的人皆着黑衣,通身遮掩得严严实实,低着头沉默着往前走。
若此时有人路过,恐怕会被吓得不轻。
“你不该让他们离开的,也许再过些时刻,你就能被救走了。”
洛知卿将目光从后面的牛车上收回,转向对面的少女,没应她这话茬,反而抬了抬手,问道:“不用绑起来吗?”
袖口处染了些许红色,那是血迹干透的痕迹洛知卿眼神一暗。
洛云瑶摇了摇头:“姐姐没有逃跑的意思。”
洛知卿确实没有要跑的意思,就连方才见到一堆人从周围冒出来的时候,她也没有麻烦程西顾赠与的暗卫的打算,甚至于在动手之初就让周开先行离开,不要做过多的纠缠。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突然觉得,有些问题的答案,非要询问宇文翊不可。
洛知卿没有否认她的话,只是道:“我不是你的姐姐。”
洛云瑶动了动唇,眸光瞬间黯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