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回去后照例被洛老太太叫到了面前,不过因为这件事才发生过一次,也没过去多久,洛知卿这次做的心理准备比上一次更加充足,甚至在离开之前,还万分平静地立在门边,问了洛老太太一个疑惑已久的问题。
“老太太,”她看着炕上坐着的人,声音很轻,“血脉的传承,真的比亲生儿子的幸福还要重要吗?”
白氏豁然睁眼,直直地看向她,却没有出声。
屋内沉默许久,最终洛知卿率先移开视线,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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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听竹苑后,比洛长墨更快到来的是本在城外练兵的洛珩。
傍晚时暮色四合,属于白昼的光亮只剩了地平线浅浅一抹,残缺的月与少数星子在此时挂在了苍穹,然而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明亮,黯淡得如同装饰。
天地间在此刻是昏暗的,连同走来的人,也是一丝一毫的神采都寻不到。
洛知卿站在楼梯上,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轻声道了句:“......父亲。”
洛珩点点头,而后看了她半晌,却慢慢走到第一阶阶梯前,转身背对着她坐了下来。
将军的脊背一向挺得很直,洛知卿还从未见过他佝偻成这般、好似被什么压垮的模样。
她往下走,听对方缓缓道:
“一一啊,陛下准许我回北境了。”
叹息弥漫在空气中,“三日后出发。”
“那很好啊,父亲。”洛知卿坐到他旁边。
一生能够忠于自己喜爱的事情,是莫大的幸运。
洛珩从年少便纵横沙场,继承了洛以风上阵杀敌的理想与抱负,如今终于不被拘束于京城这方天地,得以回到辽阔的北境,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那你怎么办呢?”洛珩突然道。
洛知卿愣了愣,有些困惑地转头看向他:“......什么?”
洛珩却没动,他揉了揉脸,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今日我方才明白,这京城看似繁华热闹,软红香土,八街九陌,其实啊,不过是个大点的囚牢罢了。”
天色更暗了,那一丁点白昼的光都消失殆尽,整片天地完全进入夜的篇章。
洛珩还在继续:“再意气风发的少年也会被这座囚牢磨去棱角,沦为平庸,哪怕你再不愿。”
“如果我当年......”他的话音低落下来,“没有带她回来就好了。”
于是纵马欢歌,饮酒作乐,都随他们所想。
洛知卿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她红了眼眶,慢慢道:“......对不起,爹爹。”
洛珩摇头:“不过因果罢了,怎么能怪你。”
“但是我没有选择相信您。”洛知卿低着头反驳,“明明我也曾......”
也曾遭遇过同样的事情。
但当一个认知在心里驻扎得太久,想要拔除,真的太难了。
她也不敢去想,原来娘亲的死亡,只是谎言铸就的荒唐。
直到事实摆在眼前。
这次洛珩没有回话。
两个人在楼梯上坐了很久,天上的月与星越来越亮,竹林上落下一片清凌凌的银辉。
洛珩摸了摸她的头,起身,“别怪自己,其实爹很开心,至少爹在见到你娘之后,不会没有话说了。”
他笑了一声,那笑声清透宽容,和他的话一样真诚。
洛知卿的泪就在此刻落下来了。
她看着那人的背影,放大声音:“不用担心我,爹爹!只要有你在,没有人敢欺负我!”
所以无论是圣旨还是理想,都放心地去罢。
只要有他在,她不会成为他所担心的那个模样。
永远善良,永远坚强,永远保持着少年时的热情,不甘于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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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才刚刚亮洛知卿便起来了,既然得了洛珩要回北境的消息,自然要为他好好准备一番。
由于是第一次操持这类的事情,洛知卿难免有不清楚的地方,犯难时问问府里的管家福叔,倒也都得到了妥善的解决。
不过洛知卿发现,或许是因为周氏三人的突然消失让府内的下人得到了什么风声,这次她这个大小姐下的指令传达得更快,得到回复的速度也更加迅速了,且下人态度更加恭敬,她立威的想法倒是在无形中得到了实现。
洛长墨那边在大理寺紧急处理此事,一直都没回家,洛知卿倒是不急,既然在另一条时间线上他完美解决过此事,这次人证物证齐全,她也有信心得到真相大白的结果。
“衣服......嗯......你觉得用不用加一套夜行衣?”洛知卿拿着清单询问对面坐着的人。
宇文焕翻了个白眼:“你爹是去打仗的,又不是做贼,要什么夜行衣!”
听竹苑内人来人往,依澜正指挥着搬着箱子进来的小厮如何摆放,声音从窗户传进来,热闹得很。
洛知卿皱起眉:“那,带几份梅花糕应该可以罢?他最喜欢吃梅花糕了。”
“都说了去打仗的嘛,你想想,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将士们伏在黄沙中待命,这时候洛将军从怀中捏出一块梅花糕......”宇文焕摇摇头,“这场面,啧啧啧......”
洛知卿放下清单,美眸瞪他:“你今日是专门来给我找不痛快的吗?”
“当然不是!”宇文焕坐直身子反驳,可没等片刻又塌下去了,他趴在桌子上,手指尖抵着茶杯一角转来转去,面上愁苦,“我就是不想在宫里待着。”
他叹了口气:“如今太子也被放出来了,东宫的职务也交付给他手里,父皇做什么还要我呆在太子身边?说是看着太子避免他出去鬼混,这种事让个太监或者侍卫去不就好了?我能有什么用啊?他要真去翻香阁我还能把他打昏了不成?”
“就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
说着,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没了控制的茶杯在桌上晃了两下,发出一声轻响。
这事之前在城西宇文焕随着太子出现的时候,程西顾便简要给她提了两句,说这是提前太子被提前释放的代价。
不过宇文焕说得对,代价是监管也好,限制也罢,大可找个如盛朔那般武艺高超的人来,保管太子除了东宫哪也去不了,但却偏偏选了宇文焕,这其中用意,不免让人深思。
手中揉着清单的角,洛知卿看着他,试探道:“阿焕,你觉不觉得——”
“你要说他宠爱我到了想让我继承皇位的地步了吗?”宇文焕侧头看她,先一步说出了她想说的话。
没等洛知卿再做什么回应,他又冷哼一声,道:“不可能的。旁人都说他最喜欢的皇子是老七,然而我最清楚,什么喜欢,那不过都是建立在我不想夺位这一基础上的一种适当纵容,反正即使我拥有的圣心再多,也不会拿它做什么,这才是他最放心的地方。”
他摊手:“如果明日我就去拉党结派,你看他还会不会对我这么宽容。”
清单被她折出了一个角,她低头看了一眼,顺势沉默下来。
如今她与洛珩终于和解,她只是希望对方也能解开心结。
但其实不是旁人,永远无法真正理解那个结系得有多么紧,又是否是死结。
她知道这个道理。
暗叹了口气,洛知卿面上转了话题:“最近一品楼没有出新品吗?”
宇文焕恹恹答:“已经吃过了。”
这样啊......
“那书呢?”洛知卿又问。
“书?”宇文焕诧异,“什么书?”
“你不是偶尔也会去书坊看看?”洛知卿笑道,“我知道城西有个书坊,那里的老板很有意思。”
宇文焕皱眉:“可我是去看书的,为什么要知道老板有没有意思?”
“......”洛知卿疲惫地叹了口气,“阿焕,你这样聊天将来怎么会有女孩子愿意做七王妃啊。”
“不啊,”宇文焕认真道,“前天父皇还说杜元魁的女儿正值妙龄,有意向与我结亲,只不过被我拒了。”
洛知卿默了默,认命问道:“为什么?”
杜元魁乃是当朝刑部尚书,属于二皇子一派,既然能做到这个位子,其能力不必说,虽说杜家小姐与他未曾见过面,但这种家世的小姐想来都不会太差,况且宇文焕一直未曾出宫立府,趁着大婚的机会出宫立府其实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我不愿意啊。”宇文焕支着下颌,懒散道,“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俗不可耐。”
洛知卿笑了,温声道:“所以你想自己寻找喜欢的女孩子?”
宇文焕摇摇头,不置可否:“四哥都还未曾娶妻,我着什么急。”
听他提起“四哥”,洛知卿笑容一滞,微微垂眸,不欲答话。
其实在未曾嫁给宇文翊之前,洛知卿也曾抱有过这位四皇子当真洁身自好的想法。
已至弱冠,府内却未曾有一位侧妃或是嫔妾,一直到她嫁入府中之后,也没有见过他对其他任何女子表现出喜爱的情绪,就好像他当真只对她痴心一般。
若非在柯府撞破宇文翊与琼罗的私情,她还自作多情地以为过往中,这位四皇子待她或许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毕竟她以为,眼神骗不了人。
外面传来敲门声,洛知卿拉回思绪,抬头说了声“进来”,依澜便从门帘与门框的夹缝中露出来一个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道:
“小姐,那个邀约,又来了。”
洛知卿闻言皱了皱眉,语气中罕见地带了些烦躁:“不见。”
依澜应声退了出去。
宇文焕对她这副模样有些好奇:“什么邀约?”
洛知卿起身,将清单放在桌上,摇了摇头。
“没什么,不过是京中不知轻重的浪荡子。”她整了整衣服,看向他,“你既没什么事,不如陪我去趟大理寺,有你在的话进去能更方便一些。”
“可以啊,”宇文焕应得很快,起身随着她往外走去,“不过你去那里做什么,不是有洛大哥在吗?”
“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想问个来龙去脉。”她将帷帽戴上,掀了帘子直接出了竹楼。
洛府的事并未对外界过多隐瞒,反正早在让周氏进门的时候洛府就已经成了京中的笑柄,全京城怕是只有洛老太太还死守着那份坚持,认为她还能维护洛府的名誉,殊不知这些事早已被外人传得沸沸扬扬。
宇文焕自然也知道,因而听了这话也不再多问,与她一道出了门,便往大理寺走去。
洛知卿出门其实不怎么喜欢带人,此次没带弄舟或依澜也并不稀奇,不过令她惊讶的是,出了洛府她竟也没看见盛朔的踪迹。
“你今日是独自来得此处?”
“嗯,”宇文焕撇撇嘴,懒散道,“盛朔被我留在东宫了,要是有什么事也好及时通知。”
洛知卿“唔”了一声,“难为他要接过主子的活。”
宇文焕:“怪谁啊!还不是怪给我下指令的人!”
这话不太好接,洛知卿也就抿唇笑笑,沉默下去。
两人一路走到大理寺不远处,没等进门,宇文焕倒是眼尖发现了赶过来的“曹操”。
“啧”了一声,他无奈道:“早知道不谈论他了。”
盛朔轻功跃至两人面前行礼:“殿下,洛小姐。”
宇文焕:“又怎么了?”
“太子殿下去翻香阁了。”盛朔直接道。
宇文焕差点气了个仰倒,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越希望太子能老老实实在东宫呆着,对方却偏要去那个翻香阁陪他的小琴姬,就这么腻歪?!
缓了缓,宇文焕认命了。
虽然心里对于管这件事是一万个不情愿,但既然是圣上交代下来的任务,无论如何,面子上也得过得去,比如象征性地劝劝,这还是得做的。
洛知卿猜到了他的心思,便道:“你去罢,这里我让守卫通报一声,大哥会来接我进去的。”
“唉,抱歉啊,”宇文焕叹息,“得闲请你吃饭。”
洛知卿失笑:“你怎么突然跟我这么客气?”
宇文焕摇摇头,他好像被生活压弯了腰,离开的脚步都显得如此沉重。
洛知卿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又想笑,直到两人离开她的视线,她这才看向大理寺正门,准备去与守卫搭话。
但她才刚刚迈出一步,嘴巴突然被人捂上,整个人被向后拽去。
洛知卿瞬间作出反应,猛地抬头想要撞击对方下巴,却不料对方早有准备,在这刹那将她双手向后反锁,同时将她身体向一侧推去。
面前大门开启,洛知卿被推向院内,帷帽掉落在地,她踉跄跌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卿卿。”
没等抬头看,洛知卿就知道面前的人到底是谁,下意识地要推开对方,手臂反而被抓得更紧了。
叹了口气,她道:“四殿下,请您先放开我。”
“不,我、”宇文翊皱眉,“我要是放开你,你就走了。”
洛知卿向身后瞥了一眼,示意他看去,“四殿下既然带了聂风来,又有什么怕的。”
小院的大门关着,其实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以方才聂风禁锢推搡她的力道来看,恐怕是对她通知程西顾这件事有所了解,肯定不会那么轻易就离开的。
宇文翊的目光在大门与她的身上来回看了两遍,终于不情不愿地松了手,低声道:“抱歉,只是你并不接受我的邀约,我才出此下策。”
洛知卿向后退了两步,与他保持距离,这才道:“四殿下,我想我们并没有什么相交的必要。”
“怎么没有?!我们明明是夫妻啊!”宇文翊反驳,“即使......你那时候自尽,但我们仍旧留有过去的记忆,怎么会没有交往的必要?!”
洛知卿皱了皱眉,不由得回想起第二次出现在柯念念生辰宴上时,对方急忙向她跑来的模样。
那时她也才睁眼不久,宇文翊怎么就那般快速地就想起了以往的记忆?
这个记忆的传承与明晰,到底是遵循着什么规律?
见她不说话,宇文翊以为她认同了他的观点,面上微微放松些许:“卿卿,我只是想跟你解释我们之间的误会。”
洛知卿只是看着他,并不答话。
宇文翊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对,我是设计娶你为妻,但当时父皇执意让你进宫,即使洛大将军阻拦,他又能拦到何时?只有让你先拥有一份婚约,才能让你躲开入宫为妃这个灾祸,况且我是真的喜欢你,而且我发誓会对你好,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顿了顿,他有些哀求地道:“我只是......想救你。”
“你所谓的救我——”洛知卿缓缓道,“就是给我下药,杀我父亲,夺其军权?”
“还是让阿焕因我踏入陷阱,而后在你的折磨下自尽?”
洛知卿面上满是不可置信:“宇文翊,我没想到你是这般不要脸。”
说过“为你好”的人多了,但没见过这种把人逼上绝路却还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我这都是为你好”的人。
实在是......太荒谬了。
“不、不是。”宇文翊着急地上前两步,却在洛知卿不断后退的动作中停下了脚步,艰难道,“我知道涅槃石在你身上。”
洛知卿面色一变:“你在说什么?什么涅槃石?!”
饶是她知晓自己这番话说得很无力,但是她仍旧不敢相信,明明应该踪迹神秘的涅槃石,为何如今是个人都知晓它在何处。
宇文翊似乎想说什么,但他动了动唇,最终却痛苦地摇了摇头,“不止我知道,南疆的人也知道,而且他们一直想从你这里夺走涅槃石。为了保护你,我只能让你假装生病,一直留在我身边,只有这样才能躲过南疆那群人的查探,从而避免他们对你下手。”
“洛云瑶......是南疆逼我娶的,合作的代价我没办法拒绝,但我本以为等我稳固了皇权便能有足够的权力,让你即使自由活着也不会受那些人的伤害时,你却......自尽了。”
洛知卿不为所动,沉默片刻,她防备地看着他:“你果然与南疆有关系。”
宇文翊张了张口:“是,入魂蛊是南疆的东西,我和他们......有合作。”
洛知卿冷笑。
宇文翊见她这副样子,急道:“洛大将军的死与我没有关系,接管军权也不过是想更好地护着你!你相信我好不好卿卿?”
“你那不是保护,是禁锢。”洛知卿一字一字,“我当过三年废人,如今你想让我重蹈覆辙?你休想。”
她转身要走,预料之中被对方拉住手臂:“但如若你不在我身边,南疆人不会放弃对涅槃石的争夺,你要次次以死亡逃脱吗?!你不疼吗?!”
洛知卿实在是懒得搭理他,用力甩开他便朝着大门走去。
“你不疼,可是我心疼!”宇文翊挡在大门之前,直视她,眉目间满是痛楚,“卿卿,我确实做了很多错事,但只有喜欢你这件事,我从未后悔过!”
“你可以不接受,但我、我求你,”他哽咽道,“别离我那么远,好吗?”
“我只有你了......”
青年站在她面前,华服因为方才的争执看起来有些凌乱,加之眼眶是红色的,那种祈求的姿态就像一个输光一切却还抱有一丝希望的赌徒——
狼狈又可悲。
“我从来不属于你。”
洛知卿面上没有一丝表情,褪去往日待人接物的温和,此刻的她看起来格外冷漠。
“宇文翊,我最后说一遍,不管你与南疆到底做了什么交易,我都不会再与你有任何交集。”
“与你成婚,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败笔,而我绝对、绝对不可能再走上这条道路。”
“哪怕死上成千上百次,”洛知卿与他对视,吐出的话语犹如刀剑,一下一下戳在他的心上,“我也会摆脱你。”
宇文翊的身体僵住了,他张了张口,想回答她“不要”,想要在对方推开他的时候拉住她的手,可是那些话就如同尖钉,将他完完整整地钉在原地。
身后大门开阖,他不敢回头。
他这一生中仅有的片刻温暖,好像也要......离他而去了。
结果到头来,他还是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