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 第65章 如何

洛知卿有些怔忪，倒并非是因为眼前那些被大理寺救出来的女子们，而是她清楚地感觉到，之前她曾去过的十岁那年的时间线已经慢慢崩坏了。

以她目前所在的时间线一半的时间速度。

她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个想法令她双唇颤抖，心跳骤然加快，连手心在这样短的时间内都冒出了冷汗。

“在想什么？”

身旁传来的声音令她禁不住一抖，她慢吞吞地转过头，几乎是强忍住叫喊的**，干咽了一口唾液。

“我......”缓了缓喉间的干涩，她道，“我在想，如果......如果现在街上有一架失控的马车，而我作为车夫已经不能将马停住，在这种时候，面前有一道分叉口，我是让这架马车去冲向左边站着我的亲人的道路，还是右边、数十个陌生人的道路。”

没想到她突然提出了这么个问题，程西顾愣了愣，不过他也没有敷衍对待，点了点头，“这是个好问题。”

沉吟一瞬，他道：“若我是车夫，自然当机立断将马斩首，也不用去做什么劳什子选择题了。”

洛知卿缓缓摇了摇头：“若是......不能杀呢？”

程西顾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很快笑了：“为何不能杀，难不成还是圣上御赐的么？就算如此也没有人命重要。”

洛知卿张了张口，想说不是这样的，但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没有意义。

她不能对他和盘托出自己的想法，无论怎么假设，都不能将她所面对的艰难完整展示出来。

既如此，就......罢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她抬头看去，程西顾对她示意了一下香坊门口。

“现在人很多，我们猜一猜下一个从香坊出来的人是大理寺官员还是被困的女子。”他的声音轻快，“若是大理寺官员，就选左，若是女子，便选右。”

......听天由命式选择法么？

虽然觉得这未免过于儿戏，但洛知卿仍是下意识地跟上了他的思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香坊门口。

香坊的救援与押解工作还未做完，几乎是每时每刻都有人从里面进进出出，很快，两人的猜测便有了结果。

——是女子。

选右。

洛知卿半张着嘴，眼眶瞬间就红了。

苦痛在心间弥漫，她连哭泣都发不出声。

“所以你现在是什么感觉呢？”程西顾突然问道。

不想让对方听到她的哽咽，洛知卿沉默。

程西顾似乎猜到了什么，没有追问，只是道：“若是欣喜，就选右，若是难过，就选左。”

他抱着双臂，语气平静，却含有安慰的意味：“人们在每做一个选择的时候，看似犹豫不决，其实自己的内心早已做好了决定，只是碍于世俗或者伦理，自欺欺人而已。”

“但人生能有多长呢？”他转头看过来，隔着斗笠的边沿与白色的薄纱，两人的视线无法相对，但他就是固执地维持着这种姿势，似乎是想让她感觉到他的认真，“按照你的心去做罢，不要后悔啊。”

“但是......”洛知卿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但是如果，心是错的呢？”

“那也要去做了才知道。”程西顾答得不带一丝犹豫，“况且每个人立于世上，又并非只有独自一人，错了，自然会有旁人为他纠正的。”

心里的感情从未这般热烈，混合着感激与欣喜，使得洛知卿情不自禁地伸手拉住了对方的衣袖，想要微笑，薄纱之后的眼泪却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程西顾，谢谢你。”

不再用敬称，她此时此刻，又或者说更早的时候，她便没有办法将面前的人只当作一个合作伙伴看待了。

他对于她来说，已经跨过了某条界限，处在一个模模糊糊的范围之内，但是在她未曾断定这个结论之前，她不敢说。

只是毫无疑问的是，程西顾在她心里，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这个称呼还不错。”程西顾笑了一声，被斗笠遮挡的目光一直落在对方抓着袖子的那只手上。

皮肤柔嫩，白的晃眼。

但除夕宴为她包扎时却能看到对方手心里的茧子，果然不可貌相啊。

这么想着的时候，那只手松开了，心里在与此同时浮现出一抹失望，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分毫。

洛知卿敛了敛情绪，向他行了一礼：“那么侯爷，请容我先行告退。”

“......噢。”因着对方再次改变的称呼忍不住皱了皱眉，但程西顾最终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路上小心。”

不远处早就识趣装瞎的弄舟在此刻才再次跟到了洛知卿身后，向程西顾行了一礼后随之一同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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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洛府的时候，意料之中的第一个要面对的，就是洛老太太白氏的怒火。

那位老人面如寒霜，佛珠在她的指尖不停被拨弄着转动，足以让人觉察到她此刻的焦躁以及不快。

但洛知卿仍是对她这般明显表露出来的情绪感到意外。

要知道，洛老太太近些年吃斋礼佛，可是心绪平和了不少呢。

“跪下！”

一见面，还不等洛知卿行礼问安，对方便喝令出声：“交予你的掌家权便是让你为所欲为的吗？！”

帷帽早在进府的时候便递给了弄舟，此刻的洛知卿看起来面上气色极差，脸色苍白，眼眶还有未消去的绯红，可怜极了。

然而听到对方这话她倒也没反驳什么，只是顺从地跪了下去，神色如常。

然而就是这般毫无波澜的姿态激怒了洛老太太，她扬手将桌上的茶杯摔了下去，那杯盏就撞在了洛知卿不远处的地面，茶水与碎裂的瓷片一同飞溅，有几滴甚至染脏了她的外衣。

“你这是什么态度？仗着洛珩护着你就不把我这个老的放在眼里？！”

“并非如此。”

“那还不赶紧解释柴房那是怎么回事！”

“只是在想该如何说起。”

没有沉吟太久，再开口时，洛知卿几乎说得上是平铺直叙：

“洛长清与父亲并没有血缘关系。”

这话一出口，她便敏锐地察觉到，洛老太太一直拨弄着佛珠的手在瞬间停了下来。

一旁侍候的李嬷嬷冷汗涔涔，无声地跪了下来。

偌大的屋子陷入了短暂的安静，更确切地说，如同死寂。

但洛知卿还在继续：“不止洛长清，洛云瑶也并非父亲的亲生女儿，周氏几乎骗了所有人，而唯一不曾相信她的父亲，却也从未得到任何人的信任。”

她平静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周氏是南疆人。”

洛老太太僵住了。

她微微睁大眼睛，满脸都在写着不可置信与渐渐升腾起的愤怒。

洛知卿知道，洛老太太不会再抱有任何期望了。

同是沙场浴血的将领，她比任何人懂得何为爱国之心，何为忠君之道。

如果早知周氏的身份，她甚至不会让她进门。

“你最好说的都是真的。”她慢慢阖上双眼，在那一刻，洛知卿恍惚有种这位曾经驰骋疆场的女将当真老了的感觉，那张脸上满是无声的疲惫。

“滚出去。”

连责骂都有些无力了。

洛知卿依言退了出去，未曾停留。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洛云瑶并未说谎，也因此，她获得的被愚弄的愤怒比所有人都强烈。

只因她知道，没有转圜的可能了。

从洛老太太的住处回到听竹苑后，洛知卿就将自己关了起来，没有打算见任何人。

周氏、洛云瑶、洛长清以及范朋四人，有洛长墨接手处理，洛珩如今在城外军营中，短时间内不会回来，而且......

她也不知道现在该如何面对自己怨恨了那么多年、实际上却本该愧对的父亲。

所以，如果能把遗憾都弥补回来的话，是不是她就可以被原谅了？

匕首被她从盒子中取出，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她看着铜镜中映照出的那张略显憔悴的脸，没由来地想到了才刚刚分别不久的那位小侯爷。

——按照你的心去做罢，不要后悔啊。

她低眸笑了笑，这确实是信奉者及时行乐的他会说出的话。

匕首出鞘，刀刃上被日光照射的地方反射出一道冷光，她缓缓闭上眼。

马车的两条路，是她要面对的，比假设更为艰难的两个选择。

自洛云瑶说出真相后她便在想，若是娘亲早知道周氏撒了谎，若是她知道父亲其实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过？

是不是就不会整日郁郁寡欢，以致离去得那般早。

只是她如果离开了这条时间线，便无法保证张荃的恶行如此刻般被揭穿，也无法保证他不会在另一条时间线拥有这里的记忆，从而将女子从香坊转移，致使破案更加困难。

这样的话，那些被困的女孩子，岂不是要面对更长时间的折磨绝望，更迟一些看见光明吗？

直到如今，她依旧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但是......

“对不起。”

手上的力道加重，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女人的样子。

她只是......很想她的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