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步走入宴席,佯作没事人一般与平婉和宇文焕打了声招呼,这才让依澜去叫洛云瑶,说她们准备回程。
洛知卿将面部表情控制得很好,就算心里藏着事,与柯家的人道别,也仍旧是和和气气的模样。
直到上了洛家马车。
辞叔在外甩了一下鞭子,马车悠悠起步,洛知卿看着对面的女孩子,面上卸去了方才的虚情假意,一下子变得面无表情。
洛云瑶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小声唤她:“......姐姐?”
“云瑶。”洛知卿没什么情绪地开口,“二夫人与范朋是什么关系?”
对方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慌乱,然而下一瞬,那抹慌乱又沉静下去,变为了一种近似于解脱的释然。
她坐着的姿势没变,但洛知卿就是能感觉出来,她在此刻很是放松。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姐姐,”洛云瑶缓缓笑了,“你不是猜到了吗?”
那笑容不同于以往的可爱腼腆,这是一种极为成熟的平静,就好像洛知卿对于所有事情的猜疑与质问,都是她早就预料到的,或者说,是她所希望出现、期盼许久的局面。
洛知卿不懂。
而就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下一瞬,洛云瑶便道:“其实姐姐本不必这么委婉,你想问的,是我与我娘,为什么会与南疆有所牵扯罢?”
说到这里,她却突然放轻了声音,语气似难过似留恋,“果然啊,姐姐就是姐姐,这种时候都还想着照顾我的心情啊......”
洛知卿皱紧了眉头:“你——”
“其实很简单。”洛云瑶没有给她说话的时间,直直地看过来,平静地说出宛若惊雷一般的话语,“因为我娘、我、长清,甚至范朋,都是南疆人。”
洛知卿怔在原处。
“从一开始就是南疆的身世,根本不能称之为勾结或者叛国啊。”洛云瑶弯了下唇角,那或许只是她不带情绪的一个笑,但洛知卿就是恍惚有种正在被对方奚落的错觉,“程侯爷在追查南疆一事罢?但其实所有人都搞错了一件事,南疆并非在去年才开始着手暗中侵入大魏的计划,这个计划,在很久之前,早在大魏皇权更迭的时候,便已经开始了。”
“一直未曾被发现,是因为——”她一字一字,“我们都是被埋在大魏的暗棋啊。”
所以从始至终,未曾被人发觉,直到被下达了行动的命令,这些棋子便会成为深埋地底的炸|药,在同一时刻引燃,顷刻间将大魏拖入无边地狱。
而这还不够,当有些人幸运地从地狱中脱离出来后,却没想到迎接他的是沦为任人奴役的傀儡,没有自我意识的物种,与死亡又有何异?
这才是他们的全部计划。
洛知卿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看向她,艰难地问着另一件事:“你......方才说,你们都是......南疆人?那你的大魏血统......又算什么?”
“大魏血统?”洛云瑶抬眸一笑,“我没有啊。”
“姐姐,我们之间,连一丝血缘关系都没有。”
洛知卿感到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瞬间涌上大脑,太阳穴附近的血管突突跳着。
没有?
没有血缘关系?
娘,父亲他......爹爹他说的是真的......
娘......
强烈的悔恨情绪冲击着她的大脑,她眼前一黑,恰巧车辕似是压到了一颗小石子,整个车身一晃,她朝旁边跌去。
手臂被人托住,少女一贯甜美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竟然如同恶魔的低语,“姐姐,你没事罢?”
即使这声音中再如何含有担忧的情绪,落到洛知卿耳中也如同嘲讽讥笑一般,讽刺着洛家满门的一生。
荒唐又可笑。
她猛地推开对方,扶着窗棂坐稳,怒斥道:“你们简直丧尽天良!你们这种做法,将多少人的家庭毁于一旦!你们、你们怎么敢?!”
洛云瑶怔怔地听着她的骂声,在她的记忆里,这个人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情绪,就像原本平静的湖面被扔下了一颗巨石,水花向四周迸溅,几乎如同下了场突然的暴雨。
即使在怒不可遏的时候,对方的措辞仍旧下意识地保留着身为大小姐的涵养,这种呵斥其实并不那么令人难堪,然而她就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强烈的悲哀在眸中蔓延,她猛地垂下眼帘,语气却忍不住落寞:“姐姐......不会原谅我了罢。”
“原谅?!你还想让我原谅!”洛知卿忍不住抓紧窗边的纱帘,想要高声驳斥,最终声音里却无可抑制的染了哭腔,“我原谅你们,可谁来还我一个母亲?”
她们突兀地闯入别人的家里,掳走家中的人,却还要反过来让这个家,让这家中剩下的、早已残破不堪的人原谅,这世间哪有这个道理?!
她好恨啊!
她恨自己愚钝不堪,恨自己一直以来都怪错了人,更恨这些蛇虫鼠蚁,毁了她本应该拥有的幸福。
她不可能再让这群人好过下去!
车帘被人挑开一角,依澜的声音在外响起:“小姐,到家——”
待看见车内红了眼眶的洛知卿后,依澜话音一停,下一刻整个人直接扑到了她身边。
“小姐!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你怎么哭了啊?”
见洛知卿只是低头喘息着不出声,依澜瞬间向对面看去:“二小姐,我们小姐平日里对您不薄罢?您竟然还惹她难过,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
许是这话实在太过锋利,洛云瑶从怔怔的状态中回神,低眸轻声:“是啊,我没有良心......”
与她对骂的见得多了,倒是头一次见着自己骂自己的,依澜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正准备回头去看看自家小姐的状况,却感到肩膀被人拍了拍。
“我没事。”
洛知卿已经将情绪平复下来,她没有看依澜,只轻声道:“你先出去,我有些事要与二小姐谈。”
倾城的侧脸上如今冷若冰霜,依澜隐约能感到出了什么事,但她没敢问,应了一声便依言退了出去。
直到车帘再次被放下来,连晃动都慢慢平息,洛知卿才浅浅的吸气,缓缓出声:
“你是不是已经想起了有关上一世的记忆。”
是问句,却并非疑问的语气,原因无他,只是洛云瑶的表现实在远超于一个同龄孩子应当具有的模样,太成熟,也太冷静了。或许这作为南疆暗棋来说,很是稀松平常,但洛知卿回想起以往那人偶尔表现出来的、并非作假的天真与活泼,还是更倾向于前者。
洛云瑶低着头,应了一声。
“告诉我,有关香坊的计划,以及,”洛知卿看着她,眼中再没了以往的柔和,“背叛的人,是谁。”
洛云瑶:“姐姐就这么笃信我会和盘托出?”
洛知卿神色不动:“你送给我匕首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她语速缓慢,却没有温度:“是真的作为赠礼,亦或者——”
“希望我在最后关头自杀重生?”
洛云瑶没有回答。
沉默许久,她抬起头来,眼眶还是红的,但面上干干净净,没有泪痕。
“背叛者是谁我并不清楚,但计划......这其实并不算一个完美的计划。”她道,“范朋与张荃负责引诱程西顾入香坊,而我与娘则尽力将你也推入这个计划中。”
她没有看洛知卿,目光落在旁边的虚空:“程西顾已经调查得太多了,况且他在一日,南疆便无法争夺南境一分一毫,南疆早有除去他的打算,而姐姐......姐姐的涅槃石是令所有人趋之若鹜的东西,所以相比之下,即使这次程西顾没有死,只要得到涅槃石,计划便算作成功了。”
洛知卿皱眉:“你们怎么肯定我一定会去?”
洛云瑶:“依澜最近盯春江盯得很紧,只要春江在此期间出事,且身上有能够联系到南疆的线索,姐姐一定会去找程西顾商量的。”
自己的每一步行动都落在了敌人的眼里,这让洛知卿觉得有些好笑,然而自嘲的情绪虽然在心里涌现,面上却疲惫地根本无法提起嘴角哪怕一寸。
她淡漠道:“时时刻刻关注我的行踪,甚至连我与谁交往都能心知肚明,看来你们的暗棋埋得确实不少。”
洛云瑶知晓她在说她与程西顾那层隐秘的交好关系,她本不欲接话,然而心里的某种情绪作祟,令她脱口而出:“并非如此。”
洛知卿看着她。
她瞥了对方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姐姐或许不知道,你其实很少信任旁人。”
“城西遇见他的时候,你眼中的信赖,我只在你看向两个人的时候看见过——”她垂眸,连着声音也一同低了下去,“在洛长墨和宇文焕身上。”
“你能看透旁人,而我能看懂你。”
洛知卿静静地移开目光,不说话。
她不明白对方解释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已成定局的此刻,注定为敌的两人,再去聊什么看懂与否的问题,岂非可笑至极?
看懂她?
那不过是为她增添一个可怕的仇敌罢了。
缓了缓思绪,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宇文翊与你们是何关系?”
狭小的马车内空气静默半晌,才听得对方说:“除夕宴时他随身携带了一种能够令人昏昏欲睡的骨,名为‘入魂’——”
“那是我娘给的。”
所以,要么是合作各取所需,要么宇文翊也是被利用的一颗棋子。
然而无论怎么想,他与南疆,也脱开不干系。
感觉对方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了,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头脑中已略显清晰。
洛知卿径自起身,走向车帘,准备离开。
“姐姐其实早就对我有所怀疑了,不是吗?”
洛知卿脚下一顿,却没有回头。
身后那人继续道:“但你在怀疑我的时候,也在怀疑自己。”
“再这么犹豫下去,姐姐,你还是会输的。”
忽视了那人口中的规劝意味,洛知卿淡道:“这与你无关。”
她掀开帘子,初春的风带着微凉的触感迎面吹来,吹得她额角碎发乱舞,双眼干涩,她稍显不适地半阖了眼,眸底划过一闪而逝的哀戚。
那么多次的自我否定,不过是忘不了那人年幼时趴在她膝上酣睡的场景,不过是忘不了年少她难过时对方给予的一次次拥抱,那时的眼眸那样纯澈干净,毫无杂质的眼神是能在一瞬间就化解世间悲恸的珍宝。
只是她忘了,人是会长大的。
而在她们知晓了属于各自的真相的时刻,就是她们殊途的起始。
洛府的大门敞开着,管家得了消息,从内迎了出来,“大小姐,回来得这么早啊。”
洛知卿在依澜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礼貌地点了点头:“福叔。”
隐约觉得府内大小姐今日有些不对劲,但管家也没往心里去,正打算安排一下马车进府,哪知下一刻就听对方道:
“福叔,将护院都叫出来,将周氏、洛云瑶与洛长清三人押入柴房,严加看管。”
她的眉间冷厉,面上再无一丝温和情绪。
“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望,不可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