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九月初七,秋风萧瑟,淫雨霏霏,山川一片寂寥景象。京城半夜下起小雨,淅淅沥沥到第二日也未停。
京城悬桥巷里的黄家气氛格外凝重,半新不旧的朱漆木门开开合合,几个丫鬟婆子进进出出忙活着,经行处木板发出吱呀的响声,灰白的墙壁有些斑驳脱落,院子里两棵合抱粗的银杏树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堂前遍地是金黄色的落叶,整个宅院透出幽静古朴来。
那日自鸿胪寺归来,礼部尚书黄梓卿就一病不起,至今已有两日不进饮食。期间请了不知多少大夫,大夫诊了脉,只说是上了年纪,肝邪偏旺,需停些饮食,吊几钱人参黄柏煎汤服下以补气养神。谁知黄梓卿这病不见好转,一日比一日重,进而直接昏迷不醒,黄家上下十几口人急得团团转。
午后三时,黄梓卿猛地清醒过来,睁眼便喊长女黄逸儿的名字。一旁侍奉的丫鬟婆子不敢违拗,急忙派人去请小姐过来。
这厢管事的王婆子等了一碗茶的功夫不见人影,捏着一个路过的丫鬟胳膊□□问,“老爷得了暴病,小姐不整日陪侍身侧便罢了,老爷喊小姐,小姐为何迟迟未到?”
话音未落,只见一女子身穿蜜合色小袄,外披一件绣花月白绸褂,手执紫檀念珠,乌顺的黑发在脑后松松挽起,身后跟着一个侍女撑着一把红油纸伞,急匆匆走来。
这女子虽面容憔悴却不掩万缕风情,皮肤如羊脂,眉眼如点翠,柔情似水,天真烂漫。来人正是黄家的大姑娘黄逸儿。黄逸儿听闻这话也不恼,只是道,“王妈妈责我,何苦为难阿翠。我适才是向路过的喜鹊询问父亲前日上朝的情形耽误了时间。”她一边伸手推门,一边转头向王婆子解释,“我不通医术,便是陪在父亲身边也于事无济。父亲此病来势凶猛,不似寻常抱恙,我欲查明是否被奸人所害。”
王婆子只当她发了癔症,并不理睬。“大夫方才来过,中毒之状岂会看不出来,小姐快去老爷床前吧。”
这癔症的由来还得从尚书郎年轻时候讲起。黄家世代在南阳县务农,早年间黄氏夫妇得一子,取名梓卿,将其抚养成人。这黄梓卿天资聪颖,五岁识得字,七岁可作诗。有一日他在农田里玩,忽见猛隼扑食小鸟,那红隼身下挣扎的小鸟羽色鲜艳,他上前赶走红隼救了小鸟一命。隔几日黄梓卿夜里睡觉,梦见一只金光闪闪的凤凰衔着一块的乳白色的石头停在床边,那凤凰把宝玉放入他掌心,随即开口说了人话,前日少年救它一命,如今它前来报恩,三年后少年科举必中。
黄梓卿醒来后发现手上果真有一块乳白色的宝玉,他赶忙找到父母,三人一商讨,黄氏夫妇决定送儿子入私塾读书,第三年黄梓卿果真考中了秀才。此后三十年间,黄梓卿致力于科举入仕,从南阳县考到京城,从礼部员外郎一步步做到尚书,可以说是平民百姓改变自身命运的优秀典范。
黄梓卿和正妻杨氏兰因絮果,伉俪情深,两人晚来得女,取名黄逸儿。他命人将那块神奇的宝玉雕成玉佩送给女儿当满月礼物。黄逸儿自从拥有这块神奇的玉佩后就突然多了辨识鸟语的能力,她能听懂屋檐下的燕子一家,榕树上的喜鹊兄弟还有河边捕鱼的夜鹭在说什么,幼年的黄逸儿性子天真烂漫便将这事告诉身边的大人,旁人见了都啧啧称奇,宫里的大夫看过说是癔症。这事被多嘴的下人传出去后,尽管黄逸儿长相秀丽,美若天仙,性子又是温柔善良,至今也仍未寻得合适的夫家。
黄梓卿爱女心切,大骂老大夫的诊断是一派胡言。鸟本身就会说话,史书上就记载过懂鸟语的人。孔子的弟子公治长,通晓鸟语,燕子告诉他南山顶上有只大肥羊,他果真背回来了那只摔死的肥羊。君子说过的话,岂能作假不成?
且说今日黄逸儿原本在祖母那里请安,刚出门就撞见了相熟的喜鹊。喜鹊阿铜停在院子里柿子树最低的枝头上,叽叽喳喳说道,“臭丫头,臭丫头,你怎么变瘦了?那么好的大米饭,你多吃点呀。”
这几日黄逸儿吃斋念佛为父祈福,一张肤若凝脂的小圆脸如今瘦削苍白了不少,连喜鹊都看得清清楚楚。
“阿铜,我交代你的事怎么样了?”
“我今儿去庙帮你打听,恰巧过节,秃头和尚给大伙放了馒头和米饭,好多鸟聚在那边!麻雀五十六说他前段日子在鸿胪寺门口看见你爹和一个男人讲话儿,你爹很生气,接着他们上马车往北边走啦!”阿铜抖了抖羽毛,喳喳道。
“多谢阿铜,你再帮我问问五十六,那个男人有什么特征?有没有别的鸟听过他们商讨事情?”黄逸儿听见这话一拧眉,心里霎时间产生了许多猜想。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很快地生根发芽。
“好啊好啊,五十六还说有只黑八哥在他们马车上,关在笼子里,但那八哥我们都不认识,我再去问问大伙。”
喜鹊啾啾叫了两声应下,它的羽毛不能长时间淋雨,挥舞着翅膀扑棱扑棱地飞走了。
屋内,黄父躺在床上,清瘦憔悴,面色晦暗潮红,双目却炯炯有神。黄逸儿见着父亲,鼻子一酸,泪水在眼框里打转,视线开始模糊起来,她心道不好,父亲怕不是回光返照。
黄父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女儿道:“逸儿,我知你是聪明人,但你爹爹正是太聪明了才会有这一遭。我今年已经四十有六了,可算没有遗憾。只是没能为你和你娘留下什么财产,今后日子不会有以前那么舒坦,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好母亲和妹妹。”
说罢,黄梓卿长叹一声,牙关一紧,竟是去了,享年四十六岁。
“爹——”黄逸儿哀叫一声,扑通跪倒在地,屋外守着的丫鬟婆子听到这声响,知道约莫是老爷去了,里里外外跪了一地,众人一齐举起哀来。
晚些时候,杨氏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
黄氏祖母年岁已高,头脑糊涂,尚不知道黄梓卿逝世的消息。母亲杨氏接连几日在黄父病床前操劳,伤神过度,头疼目胀,实在受不住只得先回房休息。幼妹黄晶儿年岁尚小,陪着姊姊跪了一会儿便开始打盹,黄逸儿心疼她年幼丧父,让她先回房。
偌大的灵堂里只有黄逸儿和几个婆子丫鬟守夜,几人哭丧了半个时辰,眼睛肿胀嗓音沙哑,堪堪敛了声。此刻是深夜三更,桌上的香烛燃到一半,雨早已停了,堂前月色如雪树影婆娑,万籁俱寂。
黄逸儿跪久了,神情有些疲乏,她撑起精神打量着周遭,灵堂上方高悬父亲遗像,下书斗大的'奠'字,左右两边高挂挽联,上面记载黄尚书郎一生的主要功绩。灵堂前设有供桌,上摆菜肴果品,两旁香烛高烧,黄父灵柩就置于供桌之后。
她痴痴地望着供桌上的牌位,半晌才回过神来,苦笑一声。父亲为官清廉,为人正直,除却朝廷俸禄没有别的收入,平日又好慈善,经常施粥布米,加上从不克扣下人工钱,几十年来家里没有多余的积蓄。在父母的关怀下,她和妹妹从小衣食无忧,不谙世事。如今家里吃穿用度都要银两,父亲临终前交代她好好照顾祖母,母亲和妹妹,她该如何是好……
黄父停了十余天,送了殡。杨氏和两个女儿守着孝,算了笔账,当朝皇帝龙体染疾,黄父当年的俸禄和家属抚恤金竟是一并发不下来,除去田契地契,尚书府中余银只有八十七两。
母女二人结清了府中下人当月的工钱,还清了早些年欠下的外债,典当了一些字画首饰,又辞去大半的丫鬟婆子,只留下杨氏的贴身侍女李嬷嬷,姐妹两人的乳母周婶和丈夫老周,为人老实的小厮牛二,还有从小侍奉黄逸儿的丫鬟阿翠和桂花一共六人。
按照传统习俗,朝廷官员死后,家属需将灵柩运回原籍,葬入祖坟,使逝者叶落归根。杨氏收拾了金银细软,又打点好行囊,一行人坐上马车往南阳县驶去。
此行杨氏忧思忡忡,她自觉能力不够,又舍不得自己两个女儿吃苦,盘算着投奔在南阳县经商的黄家亲戚,没准能为女儿挑一门好亲事,来年脱孝后便可成亲。
次月,黄家女眷扶柩归籍,家族子孙尽丧礼毕,黄父入土为安。杨氏带着祖母和女儿寄居在黄父幺弟黄叔父家中,过了一段颇为平静的日子。
入冬之后,天气转凉,寒意渐浓。这日大雪纷飞,覆盖了整个南阳县,下午放晴,阿翠和周婶便去打扫门外的落雪,老周上集市里替祖母抓药。
黄逸儿站在自己闺房门前的木阶之上,穿桃红金线棉袄,揣了一个装了炭火的暖手炉,盯着院子里的一株红梅看,不知在想什么。偶有飘零的飞雪落在肩头和发丝上,她似是毫无察觉。
“小姐回屋吧,寒风侵体害了病,夫人又要劳神。”黄逸儿的贴身侍女桂花从屋内拿来一件乌云豹旧氅为她披上,骂骂咧咧地埋怨道“表老爷只给了三斤黑炭过冬,和他说下人克扣小姐夫人伙食也不管。”
黄逸儿收回视线,看向桂花,眉眼间几分愁容,“娘昨日交给我几枚玉佩让我当掉换了银两,今后用炭省些罢。”
“黄姑娘,黄姑娘,那贪嘴的厨娘在背地里和二房的红豆丫头说你们坏话,说你们过好日子没想过亲戚,落魄了就来吃白饭。”屋檐下筑巢的麻雀专爱偷听一大家子讲话,此时蹦出来插嘴道,“还有你叔母,她晚上睡觉的时候和黄老爷说母亲来家里住也就算了,你和你娘吃穿用度都用的她家的,她儿子用什么。”
不远处住在老榕树上老乌鸦专唱反调,咻咻叫起来,“吃别人的住别人的还挑上来?不要脸,不要脸。”
麻雀平日里吃了黄逸儿和阿翠的施米,和她们关系一向很好,自然维护起她们来,“丑乌鸦,你偷黄老爷腊肉的时候就要脸了?”
黄逸儿不至于和鸟儿计较口舌,早些日子就看出表叔表婶对她们嫌弃,如今听了这话愈加寒心,自此对表叔断了念头。
她转念想起,父亲去世之前的蹊跷还没调查清楚,更是悲从中来,坚定了要回京城的心。
稍微修改了内容,因为编辑要求金手指和异能的区分,改成玉佩让女主懂鸟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家道中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