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泰启程后,时玥筝知道消息,没身份没必要没力气去送,只倚靠在榻上,一阵阵有气无力。
早膳没吃,草药却是喝了,依旧四肢瘫软,起来饮水都要耗费许多力气。
虞灼走了,寝殿安静了许多。
直到一阵喧闹声传过来,勉强从榻上撑起身子,便见太后进了来。
身后跟着许多人。
“奴婢,给太后请安。”时玥筝若强撑着身子,每日也有那么几个时辰,是攒了些力气的。
可她身上犯懒,实在不想在她身上浪费力气。
能嘴上请安,还没足够自暴自弃。
“罢了,既你身子不爽利,就歇着吧。”余太后由丫鬟搀扶着,坐在楠木椅上。
心知肚明她这病因,不是为儿子忧思过重,也是被儿子折磨得不清。
“周将军走了。”
原本以为她会询问一番,诸如君王与周将军,有没有起争执;周将军是毫发无损,全身而退么;周将军走之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哪知她一言不发,甚至让人有几分怀疑,难不成他二人从前的琴瑟和鸣、两小无猜,都是假的。
相对无言时,余太后还真有几分,摸不透她是怎么想的。
肯定是周将军在宫宴上没维护她,让她哀莫过于心死。
亦或周将军还不如自己,毕竟她以太后的身份,还替她解了几次围。
见她不说话,才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
“周将军临行前,王上下旨,往后周晋图就养在你身侧。其实我原本是喜欢孩子的,只不过又不是江家的亲骨肉,养着也没什么乐趣。”
时玥筝看着她,才刚过不惑之年,似乎还没到颐养天年、含饴弄孙的时候。
也能理解,先太后除了养自己的孙子、孙女,便是对自己母族的外孙儿、外孙女很好,也不是对哪个朝臣的子女,都有这般耐心。
只小声道:“是。奴婢遵命。”
余太后命乳娘抱着娇儿过来,时玥筝匆匆瞥了一眼。
都说女儿像爹、儿子像娘的多,可他儿子,几乎跟他像个十成十,尤其是剑眉入鬓、鼻梁英挺。
让她一看便心生喜欢。
却也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孩子。
时玥筝没任由失意的情绪,若脱缰野马。她不能成全自己,也得学着放过自己。
动物都没法在险象环生的时候,繁衍子嗣,何况人。
若孩子不能体谅她如今不能自保,对爹无限包容,对娘就只有苛责。
那这样的孩子,不要也罢。
“我这次过来,还是要跟你说。你父亲入狱后,你娘急得病了。你姐姐如今回娘家侍疾,已有几日。不知能不能熬的过这个寒冬。”余夫人无意间摆弄了两下手上护甲,淡淡道。
“从你在敞儿身边时,我就告诉过你。你对我怎么样,我从不在乎。我不需要你整日请安、展现孝心、三叩九拜,只要你对敞儿好。可你呢?”
时玥筝听闻娘亲病重,一股脑从榻上爬起来。
由于起得猛了,一阵呛咳。
嬷嬷过来,立即替她抚了抚背。
“孽缘,真是孽缘。你在这里缠绵病榻,敞儿在那儿由五石散摆布。都是两个可怜人。”余夫人在这时候,安抚时家,便成了头等大事。
“女人总归还是要柔顺些,才招人疼。你哄着他点,又能如何?他又怎会对你父亲赶尽杀绝。”
时玥筝勉强止住了咳,起身便要更衣,跪在太后面前:
“我要出宫,去看我母亲。”
“哀家很想答应你,可你还是要先跟王上请旨。我对前朝后宫之事,皆一概不管。免了王上觉着受制于人,后宫干政。更疑心我母族势重,让他左右掣肘。”余夫人没答应,却也没拒绝。
“你又何必舍近求远来问我,他答应了,我自然应允。可他若不许,我也不能自作主张,免了王儿不高兴。”
时玥筝原本还是礼数周全地跪在那儿,听罢,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
嬷嬷忙将她搀起来,扶着坐回榻上。
她不会搞‘不答应就长跪不起’那一套,招儿要用在吃这一套的人身上,否则就是白白消耗自己。
她现在的身体自己知道,需得养精蓄锐。
她没资格病怏怏,无人照顾她,也不能拖累别人。
别的病美人很美,可她不觉得。反倒觉得是累赘。
“你也别怪敞儿,更不必太过担心,诏狱那边我已打过招呼,不过有人为难你父亲。总归狱中,不似家中那般自在罢了。”余太后道。
时玥筝明白她口中的‘打招呼’,不过就是不对父亲用刑。
余太后希望她像被虐待惯了的奴隶一般,一天无缘无故抽她十鞭子,今日不抽了,只让她做苦力,她就得感激。
因为不抽了,就得感激。
但时玥筝此刻,杀机愈发明显,只想杀了江敞。
甚至在心底盘算着,鸩酒不容易拿到;用匕首、以自己现在的力气,很难一招毙命;找人暗杀,又无心腹可用。
她甚至不求全身而退,只要他能死掉。
在没把握之前,她不会轻举妄动。
更希望他能出什么意外,自己死掉就好了。
余太后离开后,时玥筝将那粉团子似的婴孩抱在怀里。
又问向乳娘孩子可有生病,每日吃奶情况。
乳娘还怕王后才小产,见到小孩子,触景伤情会对婴儿很差。
即便是已废的王后,虐待用作质子的孩子,乳娘除了抹眼泪,也是毫无办法。
甚至不敢在主子跟前抹眼泪,在宫墙之下,奴婢连哭也得是低声的。
如今看王后如此宅心仁厚,才算终于放下心来。
一一交代过后,叫小主子小嘴一咧,笑了出来。
惊喜道:“这孩子跟王后有缘,平常我们抱他都不笑的。见了王后却这般喜欢。”
“也许是我有孕几个月,身上的奶香未散尽吧。”时玥筝慈爱看着他,又交代了下去:
“以后孩子有什么需要的,就跟我讲。我会想办法。别在心里憋着。他爹娘不在身边,若我们再不细心照料,更显凄楚。”
“是。”乳娘感动得泪眼汪汪,为小主子有这样一位王后养在身边,而替他高兴。
虽不是自己生的,但喂了他几个月奶,已是有了感情。
尤其自己的孩子才出生便夭折,更是将感情,都寄托在了小主子身上。
“我第一次见他,也没准备什么见面礼。”时玥筝抱着孩子,又走了许久。
吩咐道:“嬷嬷,你得空帮我弄回一只小奶猫来,让猫儿跟小家伙一起长大,还能有个伴儿,他就不孤独了。想娘亲的时候,还可以抱抱猫猫。”
嬷嬷点头应是,又去提醒乳娘:“差不多就将小家伙接过去吧。我家主子身子骨不硬朗,抱不了这么久。”
乳娘后知后觉自己没眼力见,才想接回来,却被时玥筝拒绝了。
“不必了。以后,就让孩子在这屋,跟我一起睡。你住在隔壁厢房,叫一声也能听见。”
时玥筝不怪周哥哥见死不救,甚至很欣慰他现在的沉着应对。
他就算挺身而出,又能如何呢?不过以卵击石。杀了江敞后,他们依然走不出这咸阳宫。
他的确武功好强,可所有的功夫,仅能用来在侍卫的包围下,杀了江敞。却走不出咸阳城内,三千护卫的刀林剑雨。
她没什么能为他做的,就替他照顾好他的孩子吧。
夜深了,乳娘喂过一次奶后,时玥筝才将婴孩哄睡。
自己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担心这母亲病情。
想唤嬷嬷去打探,可想到上回让虞灼去替自己取堕胎药,害死了一个小厮。
这回再差人去相府打探,不知又会连累谁。
她就像每次跳出水,都被击晕的鱼。
哪怕头上已没有大棒了,也不敢再跃出水面。
江敞过来时候,已是后半夜了。
知晓她已入睡,便没吵醒她。
哪知自己才要掀开被子睡觉,走近后,就见床上躺着一个小崽子。
“嘿!”趁着月色,看见筝筝脸上镀上一层柔和弧度,愈发气闷。
时玥筝听见声响,已是翻身起来,嗅着他身上还带着霜雪。
江敞坐在榻上,背对着她:“把这东西给我弄走。”
时玥筝就知此时若反驳‘不是你让质子养在我膝下吗?给一个无名无份的嫔妃养,正好打周将军脸’,江敞绝对在寒夜暴跳如雷,将小儿吓得夜哭不止。
便悄悄起身,穿好靴子,又披上大氅。
开口道:“江敞,我知道咸阳宫内,有一处好风景,你去不去看?”
江敞原本还想讥讽几句,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管,倒是对旁人的儿子慈祥温柔。
忽听她这么说,倒是来了兴致。
“难得夫人有如此雅兴。我还以为,我刚来,你就要走。若没风景,我会以为你把我支开,就是因为怕吵了这小雉睡觉。”
“我起身,自然不是为了给王上腾地方。”时玥筝欣然起身,不顾外头寒冷。
江敞不觉她这个小身板能顶风冒雪,可知等她开口向自己求助,又是猴年马月都等不到。
跟她开始了跋涉,她寝宫本就住的偏,走到议事堂,便颇费了一番力气。
良久,她还真开了口。
只不过不是为着严寒求他,为另一桩事:“江敞,我想回家去看我母亲。”
“嗯……”江敞略作沉吟。
她特意赶在周文泰彻底离京时说,避免了嫌隙,胜算更大。
可他还是拒绝了:“寡人若不许呢?寡人还是更希望你留下来陪我。宫宴上,周文泰身上戴了你做的腰带,寡人很不高兴。”
他不高兴算老几啊?
他逼她跳舞,她还不高兴呢。
时玥筝不把自己当人上人,全世界都得宠着;可也不把自己当草芥,没被踩的时候就得感恩戴德。
时玥筝在原地滞了滞,仰头道:“如果我将答应你的香囊给你,你会让我去看我娘亲吗?”
“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江敞让她认清楚现实。
“先给我,我再考虑让不让你去。”
“嗯,我知道了。”时玥筝忽然释怀地笑了,“就算你现在答应,我给你了,你也可以转头后悔。”
什么‘君无戏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言九鼎’,在他这里,通通不存在的。
也许他对别人重诺,对自己,则是能轻而易举出尔反尔。
“要么你可以试试,若无我诏命,你能不能偷偷跑出这宫墙。”江敞又开始逗她。
时玥筝不试,就先放弃了。
多此一举,无非是落入圈套,再被他当猴儿耍罢了。
却很好奇地偏头问他:“江敞,你的权势,是不是只用来折磨我了?”
折磨权臣,要承受的后果太重。
折磨奴婢,胜之不武。
只有折磨相府嫡女,有点挑战性,还有乐子。
“其实你可以不受这份折磨。”他还是试图规训。
时玥筝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从前她对他只是不喜欢,却没有反感。
后来看见他就想吐。
现在只想让他死掉。
她加紧了脚步,终于到另一处废弃了许久的寝宫。
传闻都说这里不详,曾冤死一个前朝宠妃,半夜总有女人啼哭和凄厉惨叫。
后来干脆封了这地方,让生人止步了。
江敞不知她领自己来这做什么,身后侍卫纷纷拔刀上前,宦官也劝阻道:
“君上,这里一向不大有人来。咱们还是回去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让开,寡人有龙气护体,何惧之有?”江敞一把将人推开。
主要是筝筝难得有兴致,宴自己同游,怎可辜负了。
时玥筝只“嘘”了一声,拉着他的衣袖,轻手轻脚又往里走了两步。
耳边才隐隐有了交谈之声:“娘娘,更深露重,小的也不愿娘娘来此。可娘娘答应我的,只要让娘娘怀上孩子,就给我万贯家财。娘娘可不能食言啊。”
随后,是乔蔓宁不耐烦道:“上回不是给了你?”
“那点钱,还不够我塞牙缝的。跟兄弟们赌一次,就都输光了。娘娘体恤,再给些吧!”那侍卫抱着她的手臂,又是一阵央求:
“如今你有了身孕,既是长子,保不齐以后也是嫡子。毕竟王上不能生,已经成了咸阳宫里,人尽皆知的秘密。往后母凭子贵,还怕没有富贵吗?有了权势,想要多少金银珠宝都有。手缝里露出来一点,都是百姓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么?这辈子能沾我的身子,便是你的造化。你个狗奴才,还敢痴心妄想。”乔蔓宁被恨意冲昏了头脑,忘记像往常一样,每回幽会都先四处张望。
“早知你当初是装作的老实憨厚、无欲无求,我压根不会选你。今日我若给了你这银钱,你往后还得来打劫我。”
“小的承认,小的的确起初装得懵懂又忠心,可娘娘难道就没装的可怜又无私?说什么是为王上绵延子嗣,丝毫不说是为了自己青云直上。咱俩也算破锅配破盖,天残配地缺,绝配。”侍卫不光说,还搂着她,在她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
见美人粉面上,沾了自己亮晶晶的口水,顿时心情大好。
“再者说,就算我没骗你,那人都是会变得。贪心,是人之本性。起初我想着,只要能跟娘娘快活一回,死也值了。后来又不想放弃荣华富贵。现在,我又想要权势了。以后咱们的孩子登基,让我做太上皇好不好?你放心,父王一定会好好疼他。”
“是我做事不干净利落,你这个人,最好的归路,果然还是杀人灭口。”乔蔓宁心胸觉着恶心,却是无能为力。
试着推了推他,发现推不动,也不敢太过用力,免得伤着肚子里的孩子。她心知肚明,这孩子若是没了。再得麟儿,可就难了。
又不敢高声骂他,唯恐惊来了宫娥,事情败露。
“能给你的银钱,我都给你了。我搜刮了寝宫上下,连君王赏赐的夜明珠,也一并给了你。再多的,我现在也没有了。不若先离开,安心等等。我这孩子生下来,得了赏赐,一并给你。”
“我若就这么走了,只怕第二天脑袋就得搬家。”侍卫见自己要的‘权势’,她无动于衷,显然是当自己在说笑。
自然不会吃她这套缓兵之计,没有感情,光靠美色,能骗得了几时。
“娘娘还需仔细想想,我不把这事捅出来,你还能细水长流。若我一个想不开,你别说当太后了,脑袋都得搬家。”
“你我现在就是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你以为我死了,你能脱的了干系?我想,你还没那么在意我,喜欢到愿意跟我殉情的程度。”乔蔓宁恩威并施,很想施以美色安抚,柔荑攀附在他腰上,哄道:
“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们虽不是夫妻,可睡了几场,几日夫妻似海深。你实不必走绝境。且你比那王上好多了,你武力高强,让我新生爱慕。你且好好的,等孩子出生,等他死了——”
乔蔓宁还未说完,就已见宦官同侍卫,从四面八方而来。
不知他们从何处窜出来的,立即将二人拿下。
“你如果得知?”江敞看了这场好戏,意外的是,竟没一丝愤懑,只觉滑稽。
因为不在意,便不是局中人,只当自己置身事外。
“我在那处废弃的戏台旁住,乔蔓宁让人装鬼吓我。我与虞灼设计了瓮中捉鳖,用炭火堵嘴,逼她说出幕后主使,又交代了许多乔美人所作所为。”时玥筝淡淡道。
不过以后,想必就要靠自己了。
“哦?”江敞挑了挑眉。
难怪她对那小丫头这般疼爱,看来不全是为着周文泰的缘故,甚至与周将军无关。
“今日这好戏我看了,很有意思,你有心了。”
“王上,王上明鉴。这孩子就是王上的,是她!是时玥筝陷害我!故意买通了侍卫过来,引我说这些话。”乔蔓宁被拉到近前时,还在拼命挣扎,此时,也顾不上肚子里的孩子了。
“不,我肯定是被灌了**汤了,还是巫蛊之术,让我说出了这些。一定是!依奴家看,一定是她搞的鬼。保不齐就是她跟侍卫私通,不然魏侍卫为何来害我?”
“哦?你既与他不认识,如何知道他姓魏?爱妃真是一孕傻三年,怕是忘了,从前在江府时,筝筝便最烦那些萨满法师和跳大神的。”江敞已不想再多看她一眼,下旨道:
“将这贱妇拉下去,重锤小腹,让孩子胎死腹中。再让她一点点死去。记住,期间不要断了她的饮食和水,不可给她草药。也不准她自杀。”
“王上!无论如何,还请孩子落地后,再滴血认亲啊。您怎能听信她三言两语谗言,杀了自己的孩子。”乔蔓宁被巨大的恐惧包围,被人拖下去的时候,已知凶多吉少。
江敞此意,就是要叫她活活憋死。
一个自己难逃一劫,转了口径,开始胡言乱语:
“王上!妾身知错!妾身也是为了王上,为了给王上留后,又怕伤到王上男人自尊心。早知如此,妾身就该先跟王上商量。由王上寻来壮丁。”
乔蔓宁被拖着走远,感受到一股热流、从小腹流下。
绞痛洒满周身,嗓子也喊哑了。
她不明白,她没有害时玥筝的孩子,为何时玥筝要来害自己的孩子。
“王上,妾身不服。我不是因下贱而寻欢作乐,是为了王上啊。王上,求你给妾身一瓶鸩酒吧!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