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子当即听了进去,垂下眼快速回忆起来。他平日沉默寡言其实只是慢热,并非捂不热。尤其遇上了把奴才也当人对待的主子,自然热得再快一些。
要说彩秀吓唬他们的法子,无非是装神弄鬼,装腔作势。今儿打碎两样东西,说是有鬼撞翻的,明儿学两声猫叫,也说是鬼魂变化的。
小金子原本没把这些当回事儿,他身正不怕影斜,也没想过会有人闲的没事做这种勾当。但自流萤拆穿了彩秀之后,细想想,一切也就都对得上了。
“西殿耳房的北面墙有一小洞,早前彩秀支使过我去堵,可第二日又突然改了口说不碍事放着就行。那间耳房与彩秀的住处相连,我见过两次她夜里进出,现在想来应该是有点儿蹊跷。奴才今晚就再去看看究竟什么情况。”
“西殿耳房……对了!”宝珠听了小金子的话,突然灵光乍现。
“奴婢刚来银汉宫的时候就听彩秀说过,从前柔妃娘娘薨逝就是在那里被发现的,据说死状凄惨,浑身上下没一块儿好肉。所以每到月末那两天,也就是柔妃忌日,夜里总是窸窸窣窣动静很大,有时还有比夜猫叫声更凄厉尖锐的声音传出。”
“奴婢跟彩秀原是同住一间房,可她看我不顺眼,不愿意跟我住,就私自搬到管事姑姑才能住的房里去了。可也是自那后,一到月末那几晚怪声就层出不断。如今这么一对,竟都是彩秀干的缺德事儿。”
宝珠愤愤然的样子不可能是说假话,可一个荣宠加身的妃子怎会死在过道耳房?
流萤实在想不通,“关于这个柔妃,你们还知道些什么?”
对面二人相视摇头,柔妃去世时他们都还未曾进宫。流萤略有思量,嘱咐二人可以多留意留意柔妃的传闻,但不要主动跟人提起打听。
小金子了然点头,先一步退回到门外,怕在里头待久了引起外院春桃的怀疑。剩下宝珠伺候流萤泡浴。
热腾腾的水裹在身上很舒服,虽不比甘泉殿的天然泉水,依旧能驱散所有的疲累和寒意。
但流萤却只放松了片刻。
“你也不能闲着。”流萤忽然一把抓住正在给她擦身的宝珠的手,水花溅到脸上,也丝毫不改严肃神情。
她定定地对宝珠说,“如今我已身在旋涡,往后要面对的,定然不止那些人吓人的虚招式。今日太后贤妃如何对待我,明日她们的奴才就也敢如何对待你。”
和小金子不同,宝珠这一个月来在流萤耳边叽叽喳喳说的话,比她这辈子听到的加起来都多。
流萤虽不会轻易受谁感动。但温不温暖,有没有善意,她却比谁都清晰。就像久旱的大地,永远第一个感受到风雨欲来之音。
在流萤看来,或许随着闹鬼一事的彻底平息,宝珠已然把自己当成了拯救她于水火的救世主。可她深知未来要走的这条路注定危机四伏,她不想到了最后,反再变成推宝珠上断头台的刽子手。
“跟了我注定平静不了,且我也不能许诺保你安然无虞。但若你现在走出那扇门,等你到了年纪出宫,我定能送你足够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银钱,不枉你尽心伺候我一场。”
这条路一定得让宝珠自己选。
流萤只要坚强、且绝不动摇的心。
她摸着宝珠怦怦跳的脉搏,从躁动紊乱,再一点点恢复到清晰平稳,显然是已有了较量。
“没事儿,贺医正医术好,他能治好主子,定也能救活奴婢。若真有什么意外,只要主子肯替奴婢求求他就成了。”
宝珠好似笑得没心没肺,可眼中的坚定骗不了人,和流萤摸到的脉搏如出一辙。
这是不是就叫真心,流萤还不能百分百确定。但她知道待自己离宫那日,一定会再给宝珠一次选择的机会。
“明日随我一起去凤仪宫,你不必看我,只管观察那些驻足的人。凡你认得的,都记下是什么表情。”
同样的话,待到隔日流萤又跟小金子说了一遍,他在宫里待得比宝珠久,认识的人也更多。
流萤要找一个既不冷言嘲讽、又不无奈惋惜,只有平静观察,或者漠然审视的表情。
“若说离远静静看的,奴才记得宋贵妃带着虞婕妤从仁康宫那边儿过来时稍停过几步,然后便往御花园的方向走了。她二人面色虽谈不上冷淡,但确实不见起什么波澜。”
没错,贵妃被太后训诫过,自是不会再理。小金子说的这个虞婕妤应是虞青禾,潜邸的老人,据说性子和顺得很,这二人走到一起倒也合理。
“主子,奴婢也想起一个人,但是……”宝珠有些犹豫,担心说错了反倒添乱,直到得了流萤点头催促,才继续说下去。
“是叶修媛身边的宫女。那日中秋宴,叶修媛隔老远提醒您吃蟹子吃得不对,奴婢自然也顺着声音看了过去。当时她就站在叶修媛身后,梳的单螺髻,很是立整。奴婢早前手艺不精,那阵子正爱研究发型,多看两眼便也连带她的长相都有了印象。”
“可那个宫女昨日不是跟着叶修媛过来的,而是领了两个小太监,一人手里捧一盆花,从对面甬道经过。是以奴婢方才没说,就是怕认错了。但她一直侧头往您那边瞄,那眼神比我当初想看明白她发髻是怎么梳的还认真。”
叶修媛确实可疑。
连宝珠都能关注到“隔了老远”这一点,可见必有猫腻。但她那日说的话却字字在关键,就差直接说到流萤心里去……
忽而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叶修媛并非没脑子挑刺儿,也并非刚好无意插柳,而是心领神会,想帮自己?!
“他们抱的什么花?”
见流萤语气突然变急,宝珠也意识到此事的重要,忙闭上眼睛使劲回忆,终于在摇了两遍脑袋之后,笃定脱口道,“是桂花!三盆全是黄色的桂花!”
对上了!就是她!
紧绷在流萤胸中那口气儿终于重重呼了出来,面色也肉眼可见地舒展开。
宝珠二人虽不明所以,但都清楚看到一抹难以抑制的喜悦,实实在在爬上了流萤的脸颊,远比之前内侍监来传皇上召她侍寝时兴奋得多。
八月末了,有秋黄月桂了。
王爷早前安插进来的那个人,一定是叶修媛。叶知秋,知秋……呵呵,竟也是个最爱自己的自私鬼吗?
流萤让宝珠二人观察众人的表情,本是想找找潜在盟友。叶知秋完全是个意外收获。
流萤虽只十六岁,但当中有六年在积元寺度过。无论是一众比丘尼,还是往来香客,在各色人堆里混久了,流萤对如何揣摩人心早已有了自己的见地。
这使她更能看得远、看得清,就像当初万里挑一才选中了王爷,这次的助力也必定得精挑细选。
流萤认为没有过多心思的人,看见“一夜宠妃”当众受辱,只会产生嘲笑或同情这两种最基本的心理。而心眼子多的人则会多出一种心理,那就是好奇。
想在后宫里好好生存不是件易事,但这类人除外。他们总能摸索出最适合自己的生存之道,然后在这条道上一点点接近最想要的目标。
是以,任何可能影响到他们计划的风吹草动,都会引起警觉和注意。就比如半路杀出来的流萤。他们一定想知道她在巨大压力下能有什么弹性,到底是昙花一现,还是会变成未来的劲敌?
这种未雨绸缪是本能、是天性,更是成功的必要条件。流萤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傻子身上。
“方才说的这几个人,你们平日听了见了,可以多些留意。是不是坏人不好说,防备着点总没错。”
流萤不打算现在就告诉宝珠和小金子具体的计划,一是怕隔墙有耳,春桃还清醒地在外面待着呢。二是身体里那颗常怀戒备的心,还不允许她现在就跟二人推心置腹。
流萤信奉事上见真章,她等得起、且必须要等。
这就是相信和信任的区别。
同理也适用于贺九仪和汪芷柔。一个细心看诊,细到让流萤觉得之前那块翠玉扳指实在是给少了。一个真心探望,真到愿意不在乎矜贵架子亲自上手给她涂驱寒药膏。
在目击人性好意的那一刻,流萤只想一个问题。他们图的,究竟是不是自己能给得起的?
然而探寻这个问题答案的心思,却在八月的最后一天戛然而止。
一个新人的出现,打破了宫中很多先例。
比如不在遴选时间段仍获封美人位份进宫,比如闻寻都亲到宝华楼看望凝婕妤了,最后仍回了甘泉殿传她侍寝,一传就是三天。
无论哪一个,都远比流萤这些日子掀起的风浪大得多。只因此人是太后钦点进宫的,与流萤这种没有靠山势力的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如今的后宫本就是阮家人的天下,凤位权力都在握,其他人勉强能争的唯有恩宠子嗣。
可这位江美人偏偏生得跟最得宠的凝婕妤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是以,说她是悬在整个后宫顶上的那把剑都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