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郑芙为妃的第九年,此时天日将晚,入夜便侵肌入骨地寒冷,内监们每隔一个时辰便来报过玄胤的病情,显然是愈发地不好了。
她没有孩子,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怀不上,并非刻意避孕,想当初,她也是费尽了心思才入宫为妃,做了玄胤的婉妃。
十二月的天降雪,她就静静地听着雪声,衬着月光刚好又能瞧见窗头的那几枝梅花,在风雪中亭亭地开着,再厚的大雪也没掩住它们的风姿。这些梅,原本开在宫里的御花园,人人都可以去做一番欣赏赞叹,只可惜,郑芙当初嫌去御花园的路不好走,也不能时时见到梅花,便求了一向疼爱她的皇帝,将梅花移到她的芙蓉宫里来了。
赏花是件雅事,可若要为此费尽周折,她是不大情愿的,众人所了解的郑芙,皇帝的婉妃,一惯也是骄纵的。
宫里养出来的坏毛病,她想。谁能知道当初少年时期的她有多么天真质朴,仅仅为心爱的阿郎给她采了一枝野花就会高兴地不像样,阿郎再说些软语情话,她就会羞得跑开。如果她没能进宫就好了,她也不会负了她的阿郎。
原本周遭静得像死水一般,却有人哆哆嗦嗦地掀起她芙蓉宫里的帘帐,郑芙收回那份心绪,抬眼看向那道久合不开的帘子外头去,是一个俊美耀目的男人。外头罩着件黑色孤皮大氅,里头穿的是褐金丝芦花绒的边角褶衣,下摆是浮金的长袍,看上去华贵主极。他看着殿帐中凄哀的郑芙,低头似在思索着什么,最后又像想开什么似的淡淡地笑了一下:“娘娘最近可还安好?”
郑芙没有抬眼:“老样子,没什么好不好的。”
男人不语,似乎神出,半晌才道:“娘娘,陛下日子也要到了,作为宫妃,您按例要殉葬。”
“我知道。”
郑芙入宫这么久,怎么会不知道有这么一个规矩,如果将死亡**裸地摆在少女时期的她面前时,她一定会痛哭流涕,可是现在的她,对死亡的理解更深了,甚至在每天面对这座华丽的坟墓下,她不啻认为死亡也是一种解脱的办法,即使她认为这个法子是非常懦弱的。如今死亡的威胁逼到了她面前,她平静地面对,平和地接受,也不失算为一种勇敢。
只是她的母亲是否会为她哭泣,他的父亲兄弟是否又会为曾经的所作所为而感到愧疚?她这一生,亲缘薄浅,走的时候甚至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从,从前尚觉是种悲苦,此刻看来却又像是一种福气。
郑芙看着男人隐忍不发的模样,觉得又气又好笑,他太执着,他们纠缠痛苦,已经完全不似从前。
他不明白她的身不由已,她也不懂得他的**愤恨。郑芙后悔,当初自己就不该主动招惹他,不然现在的他该是光明磊落,会做官,会娶妻生子,走完自己该过的一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阴暗偏执。
她刚入宫那年,他也入宫了。
她以皇帝妃子的身份入宫,他则是宫里新招进来的小太监。他放弃了他的一切,科考,名誉,清白,理想,无疑的,她当时是恨他的,恨他为什么要让自己背负如此大的罪过,恨他为什么可以轻而易举地放弃自己原本完整而美好的人生,他们当中有一个人,至少是要幸福的啊。
他在宫里摸爬滚打,她在新君身下承欢,他做了权势滔天的掌印,她做了皇帝最宠爱的妃子。
他终于出声了:“你若求我…我可以…”
“不了。”郑芙出声打断他,“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早就回不到从前了,而这一切明明早该结束,你却硬生生将这份孽缘拖了九年,有什么意义呢?我不是薄情的人,尚可为家族埋葬自己的过去,你又为什么不能,你甚至连从前的美好都要撕碎给我看,你多狠心!你和我终究不是一路人”。
沈玹怔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那娘娘一路走好!臣在黄泉路上等着娘娘,芙儿从前辜负我许多,现在最终可以圆满了。”
“你!”
郑芙攥紧了手,只觉得胸中有口闷气不上不下,剧痛不已。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恍惚中,还是在平州老家的时候,那时候居然还是个春天,几片海棠树叶打下的阴影斜斜覆在他的脸上,半掩不掩有些模糊,杏花飞扬如轻红的雨雾,泛着淡淡的甜香,他刚下河打鱼采莲,身上都是淤泥,她找来水瓢给他冲洗干净,他羞红了脸。
“明儿,这莲子定是要卖上个好价钱!”郑芙心情雀跃。
少年淡淡地笑着,目光炯炯。
*
雪还在簌簌地下着。
流光似地落在屋檐或者是那些她早已看惯了的形态各异的金兽形柱上,平白地,有些凄凉。
自从皇帝病了这么久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帝,宫人说,皇后肩头松垮,目光迷混,像是累了一整日,只叫郑芙好好伺候,陛下日子的确不久了。
郑芙想起皇后这个女人,总是有诸多感慨,在众人都为名利或者是身不由己贴附在皇帝身边的年代,居然也能出现这么一颗真心。
宫门幽闭,仅左侧一扇窗虚开,光线昏暗,郑芙抬脚进去,殿中那股龙涎香和浓重的苦药香交缠在一起,令她精气神也低落下去。
重重叠叠的明黄龙帐中间卧着一个形销骨立的男子,高眉矣目,只是深殿里光线昏暗,炉鼎里又燃此着烟雾,客颜便有些模糊了。
入宫的这九年,照拂她的昔日姐妹都病逝,要么给眼前的男人赐死了,想起她们的音容笑貌,又好似她们现在也还在自己的身边。
皇帝玄胤是先帝嫡长子,早在他八岁那年就被先帝定为储君,一生也没什么风波,不知是气运眷顾,还是他自身的铁血手腕,他的五个兄弟都安分守己,没有兴风作浪。只是年前他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太医诊断为是玄胤大征西部中留下的苛疾沉积,又因为长年积劳亏损了身体,如今天气寒冷,一时邪气入体引发旧伤。郑芙以为这只不过是太医意图为玄胤遮掩的说辞,玄胤得的病大抵是什么,她心里已经猜了个大概。
如今这么一见他的病体,便知道自己猜中了,既是猜中了,她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先帝爷曾禁止殉葬之行,玄胤虽然不太敬爱曾经的先帝,但也有几分良善之心,怎会主动要求后宫妃嫔全部为其殉葬?郑芙主动去敬事房要过玄胤的起居录,发现自从那次江南私访以后,他就至少召见妃嫔侍寝了,而正是那以后,才开始渐渐传闻玄胤旧伤复发,一病不起的消息。
这种病,见不得人,他竟连累她也要这样不光荣地死去,果真最是无情帝王家。郑芙不知道自己在他的龙榻边跪了多久,玄胤一直昏睡着,看起并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看着那张不复年少昳丽的脸,她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嫌恶来,他毁了她的一生,让她在一个女子最曼妙的年龄中死去,这就是他所谓的爱么?
“芙儿…芙儿…不要离开朕…”
玄胤在梦中呓语着,他大抵也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否还活着了。
*
大抵是没想到殉葬的日子这么快便来了。玄胤死在孝行九年的十二月三日,皇后痛撞灵棺追随玄胤而去,皇太子玄凌继位,追谥生母为智仁孝礼福德皇太后,像郑芙这样即将死殉的后宫妃子也相应进行了追谥。
郑芙的谥号为柔婉仪皇贵妃,算是皇太子玄凌给她的一份体面,郑芙欣然接受了,至少,日后人们再提起她时,也肯带着几分尊敬了。
她脸色灰白,眉心泛出青气,由宫婢们服侍着换上金贵繁复的服仪,旁边的德妃早就吓得瘫倒在地,硬是不肯让官婢为她上妆。
“这不对!陛下怎么会那么狠心!本宫不想死…本宫还那么年轻…为什么!”
郑芙已经先出去了,她知道自己也是怕的,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比起染病后毫无尊严地死去,她还是喜欢这种更体面的死法,只是她都这样告诉自己了,为什么还会流泪,甚至从内心深处悄悄滋生出一丝生的渴望?
宫婢见郑芙哭花了妆,忙又拿了脂粉过来,颤着手给郑芙补妆,压在那道不深不浅的泪痕上:“娘娘…奴才不能伺候娘娘了,娘娘日后定要投个好胎,风风光光地过完下辈子…”
郑芙望着远处日暮留残的天光,悄悄对自己说,如果可以,她还是宁愿当那个乡野小小的采莲女,自由自在。关于那少年,不要再遇见了。
一股温热从唇角溢出,她的身体已轻如蝉翼地倒了下去,珠冠重重地砸到地面上,珍珠迸溅得到处都是,对面的玉镜上,清晰地倒映着她的眼,还有眼角浮起的笑意。
生不能由她选,死还不能吗?
比起钉在金棺里活活闷死的痛苦,还是这种死法好。
*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王昌龄写的诗真好,阿郎,你才华好,也写这样的一首诗给我可好?”
“阿芙折煞我了,不过阿芙若不嫌,我便作上几句,阿芙可是莫要笑话我。”少年摘下湖中一朵最娇嫩的粉莲,簪在少女的鬓发里,动作轻柔,眸中怀着无限的眷恋:“风日正晴朗,荷花蔽洲渚。不见采莲人,只闻花下语。”【1】
“芙儿,等日后我考中功名,你就嫁给我如何?”
郑芙娇羞地笑了:“我怕我们家配不上你的功名。”
“阿芙,胡说什么,于你而言,我就这样肤浅?”
少年把少女的玩笑话当真了。
少女对少年的脾气却了如指掌,她轻笑了下,轻轻地吻上了他的脸。
一只小鱼儿跳出水面,激起湖面荡出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的波纹。
【1】:出自明代端淑卿《采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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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