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茗伊是真的无辜且茫然。
她若是有情人,那定是一及笄便成婚。日后若是夫君变心,那恰恰好带着子嗣和离回府,血脉回流继承侯爵,给苏家再延一代富贵。
即便只有空壳子爵位。
可只要朝廷一日不敢削太、祖太宗定的规矩,苏家凭三千食邑就还能习文练武,以盼东山再起!
何苦及笄日及笄后日日沦为笑话?
更别提眼下说这些话,不显得矫情吗?
苏茗伊眼里的恨意一闪而过,笑着:“欺君之罪本该诛九族啊。汪公公,你且放心,律法宫规本小主熟的很,定不会犯殿选之日的错处。”
得到如此意料之外似又情理之中的回应,汪公公忽然间都有些想不明白苏茗伊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女儿家顺遂富贵又体面的好日子就差明白指出来了——苏茗伊立刻马上去慈宁宫求个额情!凭太后对奉贤夫人的愧疚,封个公主不行郡主定可以。做皇家郡主,不比卷入后宫这是非地强?
而后宫,陛下在选秀之前可言之凿凿,就差明文写进圣旨里,道:“都到贤妻美,这民间妾通买卖,皇家不能卖,但妾朕厌弃了,想废就废想换就换,众卿送女进宫之前自己想清楚。”
且陛下也是个言必行的主。
登基第一年曾礼聘过六位贵女。
结果除却皇后外,其余五位分位都不高,日前首辅林阁老的孙女林婕妤仗着出身嘲讽舞姬出身的苗美人,就直接被废位贬进了冷宫。
想着实实在在的例子,汪公公笑着客套一句苏常在说得对,留下取信物的时辰,便走了。毕竟他该带的话也带到了。
苏常在笑着对两位才人行个礼,便离开。
出了主殿大门步入走廊没一会儿,苏茗伊便听得身后带着爽利的一声“苏常在的呼喊”甚至伴随这一声呼喊,人还追上前来了。
见状苏茗伊停步,看向英姿飒爽的尉迟才人。
后宫佳丽三千,燕瘦环肥,各尽极妍,但也有共同之处——皆肤白。
唯有尉迟凌与众不同。
肤色微黑,带着日晒雨淋、久经沙场的痕迹。
也因此让尉迟凌拥有凌驾所有美人的独特气蕴,像北疆特有的乌拉草,绿色盎然,透着蓬勃生机。
亦会让泰兴帝惺惺相惜。
因为泰兴帝是在哈城立下战功,翻身夺权的。
哈城守将尉迟雷,是泰兴帝左膀右臂,是真真的从龙功臣。比陶家都更得圣心两分。
这一回若不是太后开了金口,尉迟雷的妹妹,光凭这身份便应该是初封中最高的贵人。
想着,苏茗伊干脆问出声:“不知尉迟姐姐有什么事?”
尉迟凌听得这般开门见山的问话,反倒是松口气。尉迟家是武勋新贵,入京后学着说官话分辨多重话意,搅得她脑仁都疼,若非爱慕帝王,她倒是想回哈城,回到那自由的天地。哪怕天寒地冻苦了些,但人心是暖的,是齐的,都想着赶北狄建城邦。
“我读书认字没几年,宫规也是死记硬背才记住。对于情……”尉迟凌压住舌尖的酸涩,继续道:“情爱爱寓意之物,也着实不太懂。所以想厚颜朝你讨教讨教。”
苏茗伊闻言,笑得灿烂:“姐姐不怕我坑了你?”
这一笑,尉迟凌看的都呆了一瞬,甚至觉得自己是男人,也该宠这样的人间绝色。
苏茗伊的长相不是端庄大气的那一款,是……是真有些狐媚的,是合乎男人爱好,尤其是那些军中呆久了痞子爱好。可偏生苏茗伊长的可能有几分肖似其血脉祖母,但并不是丫鬟,背后无人倚靠,费尽攀附恩宠。
她是侯府嫡长女,被积年累月灌着侯门的底蕴,就让人原本供男人亵、玩的媚硬生生的削减了,反而透出矜贵的傲。甚至这一股傲气带着挑衅的意味,驱动着人不断的想要探索,想要看人沉沦情爱。
作为听着某些浑话长大的军户女,她懂。
懂那些臭男人的德性。
所以她克制不住上前叫住苏茗伊,想要探探这位苏常在是为家族而来,还是与她一般为爱入宫。倘若前者,那她们可以相安无事。
“妹妹如此直爽,我不妨更说透两分。”尉迟凌抬眸看向北方,似能透过层层宫墙,看到历经战火洗礼的哈城,看到自己的家:“我尉迟家是军户,六十年多年前从西北迁到哈城。初到哈城因天寒地冻不太适应,先祖差点殒命。多亏将军体恤士兵,据闻他昔年砸了兵部,掀了御案,为士兵多要了棉衣和药物。”
回想着幼年自己坐在祖父膝盖上听闻的故事,尉迟凌缓缓回眸,定定的望着将军后裔:“不提其他,将军公德无缺,那便是我敬佩之人。”
闻言连翘便发觉自家主子瞬间笑得人畜无害,比教养嬷嬷教的礼仪还得体温柔。但这样的得体,只说明主子是彻底动怒了。
不过也对!
她也恨!
享着苏将军的好,却还敢利用苏将军,甚至都不敢提一声“苏将军。”
“姐姐还是莫要提及这些过往了。”苏茗伊口吻还带着些担忧,小心翼翼的环顾四周:“我祖父一晃眼都走了二十三年了,却还有些纷争,跟他得志时太过猖狂有关。砸兵部踹户部库房大门刀逼工部尚书闯大理寺牢房,这些壮举至今还流传着。”
说罢苏茗伊苦笑一声:“旁的人留余庆,我祖父留下的那都是仇。”
“在这宫墙内,尉迟姐姐记住切莫提及。”苏茗伊说完,抬眸望着金碧辉煌的长春宫屋檐,最后眼神带着些挣扎看向尉迟凌。
尉迟凌敛声屏息,看着人纠结,看着人凤眸蕴含的警惕渐渐褪去,换上一抹决然的信任。
见状,她忽然间都觉得自己有些罪恶,让她躁得慌。
尤其是苏茗伊低低诉说,声声真切:“在未有子嗣傍身之前,妹妹思来想去也只能多嘴道一句,没有女人会喜欢自己的夫君宠妾灭妻。”
“这话,今日过后我是不认的。”
“以后莫要与我往来,免得被我祖父的仇敌抓了把柄,连你兄长一块攻击。”
尉迟凌脸色红了又白,等回过神来,只看到苏茗伊格外笔挺离开的背影。
又静静驻足了片刻,尉迟凌定定看着彰显盛宠的长春宫主殿,眼眸暗了暗。带人回到自己的凌云阁。
“娘娘,苏家这般尴尬,您又何必提及旧事?”跟随尉迟凌进宫的小红让宫侍们都退下,开口:“万一隔墙有耳怎么办?”
闻言,尉迟凌摩挲着自己只剩下虎口的薄茧,“再尴尬,陛下能因所谓宠妾灭妻一事就把那战神牌位移出太庙?能砸了荣海庙?”
苏茗伊的祖父苏从戎,一次北疆成名战,打的北狄在苏从戎活的时候不敢犯边,岁岁纳贡,俯首称儿;一次海疆大战,是临危受命力挽狂澜,反过来杀到了倭寇本土,助大周扩海域五千里。
更别提苏家的祖辈了。
这大周的疆域上,淌着苏家人的血。
“至于我说的,也是真,也有迹可查。我率先提及,倒显得我尉迟家重情义,也不忍老子英雄儿孬种!”最后一词,尉迟凌眼里带着些忌惮。
世人道宠妾灭妻是苏家落败根源,但以她暗中所观察来看,军功发家的陛下是更厌恶苏琮这个缩头乌龟的怯弱性情。
“也是,那的确是个孬种,当面被嘲绝户都没什么脾气。”小红道着,言语间透着鄙夷。
“闭嘴!”尉迟凌听得入耳的讽刺,面色一沉:“朝廷册封的超品荣国侯,不是你能张嘴置喙的,以后若是再言行无忌,我都救不了你。”
猝不及防的杀气来袭,小红吓得一颤,单膝跪地:“是……是小姐,奴婢知错了。”
“宫规礼仪再去好好学,别让人挑出毛病,嘲我泥腿子。”尉迟凌瞥了眼行礼的小红,眉头拧紧。
小红迎着尉迟凌的视线,急急忙忙双膝跪地,匍匐叩首。
尉迟凌扫过标准的宫廷仆从礼,嗯了一声:“起来吧。京城尤其后宫,步步得谨慎。咱们还是想想什么礼,既能表达心意又不会刺了皇后这位正室的心。”
听得救自己一命的小姐如此谨慎不安,小红也没在意先前的冷言冷语,积极道:“要不,我夜探一下长乐轩?”
“不用。”尉迟凌道:“长乐轩周围那么多粗扫仆从,各宫妃嫔恐怕都是想借着苏家投石问路,探探帝王心意,看看帝王会不会因为苏茗伊好看直接忽略了苏家这尴尬的家学渊源,做个心无旁骛的图美色之辈。”
“就连皇后都恐怕这么想,否则怎么会搞出个抓阄定住所?”末了,尉迟凌嗤笑连连:“这缘分还真妙!”
小红闻言挠挠头:“这后宫也太难了,比打仗训练还难。”
“难更加有意思。”尉迟凌沉吟半晌,压住自己脑子里浮现小女儿彰显情谊之物,咬着牙道:“算了不多想了,送什么都有不妥亦或是与人重合,我索性送宫规明心意。”反正以她哥跟帝王的关系,总会轮到她侍寝的,反正日后循序渐进,会让律哥哥知道她的心意的。
“律哥哥。”尉迟凌低声喃喃了遍,带着些深情。
帝王登基后,所有人本该避讳其名——赵明律,可她依旧被允许喊一声律哥哥。
与此同时,回到长乐轩的苏茗伊定定的看着自己挂在墙上的挂屏,倏忽一笑:“把这挂屏拿下来当做心意。”
连翘一愣,小声劝:“这……这礼物是女子对男子的爱意吧?”若送挂屏,显得是拿太爷爷压孙子!
设身处地的想,她都会气。
更别提泰兴帝是军功夺位,相比其他靠着家世靠着姻亲经营夺嫡成功的帝王而言,理直气壮。
“若非陛下开恩,强势压下那些文臣的攻讦,恐怕我今日都是教坊司……”苏茗伊红着眼,一字一字哽咽道:“甚至是最下、贱的军、妓了。”
“我焉能不爱帝王那一份公正无私?既他与我体面,那我自然……”苏茗伊薄唇轻启,深情款款:“为君死!”
连翘思绪一顿,看向脊背挺直却微微颤栗,透着强撑一丝孤傲的苏茗伊,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人爱,真的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