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安侯夫人梁氏向宫里递了牌子。
赵芷雨身居嫔位,是可以召见外命妇的,可她因着自己还在禁足中,没做过这种高调的事情。
对于她的家人想进宫见她,皇后觉得亦无不可,便允了这事。
梁氏不是一个人来,还带上了赵芷雨的母亲刘氏。
如今她是二品诰命夫人,品级高于二婶,与自己的婆婆同级。
本来前面有一堆长辈,她是没打算自个儿先提出看望娘娘的,奈何她们没一个想沾这个事儿。
老祖母之前因长子的死受了打击,担心赵家从此一蹶不振,心里一慌就将赵芷雨送进了宫,过后被长孙赵以城怨了几句,自己心里也后悔。
可老人家要面子,不肯承认做错了,便很少提及这个孙女。
而婆婆觉得自己是个寡妇,又不是赵芷雨的母亲,连冀安侯夫人的名号也已经落到儿媳的头上,更不好管这事儿,也不提。
至于二婶刘氏,她虽然是赵芷雨的母亲,却不是生母,对赵芷雨从来就不怎么上心,之所以将她记到名下,不过是为了让她进宫时有个得体的出身,也好撑一撑赵家的门面。
如果赵芷雨嫁的只是普通人家,刘氏作为娘家人,见了她还能以母亲的身份对她提点教诲。
可赵芷雨嫁的是天家,她是不可能对一位娘娘提点教诲的,要说也只能说些客气话和体己话。
对于既不亲密也没有多少母女情的两人,话说多了也只有尴尬。
因此,刘氏也没有这种想法。
如此一来,这个任务最终还是落在了梁氏身上。
她也是不能不来,为了这事,赵以城回府的那几天还责备过她,说她不关心小姑子。
她不敢将丈夫的话抛到脑后,只能挑起这个担子。
既然要见娘娘,她顺便问了上述的那几位不太靠谱的长辈,最后刘氏因着母女名义的缘故,还是愿意跟她来了。
赵芷雨知道她们要来看她,也很高兴。
她明白生母作为妾室,没有资格过来,因而也没有太多的失望,欢欢喜喜地见了她们。
她们见面守的是君臣之礼,梁氏和刘氏拜见了赵芷雨,被赐了座,在一堆宫人和内侍的注视下,跟赵芷雨说话隔得老远。
她们先是互问平安,赵芷雨将府上每个人都问了个遍,从老祖母到小侄子,一个不漏,然后又问起大哥和二哥屁股上的伤。
梁氏道:“劳娘娘挂心,圣上赐了药,十分见效,他们离府时已经可以骑马了。”
赵芷雨道:“原来圣上还赐了药,他都没告诉我。”
梁氏道:“圣恩厚重,娘娘不必牵挂府上的事情。”
赵芷雨点头道:“我知道圣上是很好的,我没有担心这个。”
这时刘氏接道:“之前听说娘娘头上受了伤,家里都在担心娘娘的身体,如今见娘娘平安康健,容光焕发,大家也就安心了。”
赵芷雨道:“其实我的伤还没有康复。”
刘氏一愣:“娘娘身上仍有恙?”
赵芷雨道:“我现在有病,医正也治不好,但是圣上不许这事传到宫外,所以我不能告诉你们我得的是什么病。”
梁氏和刘氏对视了一眼。
这听起来好像挺严重的。
“但是你们不用太担心,”赵芷雨道,“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活不过三天,可过了那么久,我还好好的,小命很安全,所以我觉得我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梁氏、刘氏:“……”
这听起来一点都不安全啊!
要是修媛娘娘能将病情说出来,不管是什么绝症,赵家经历过那么多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大家咬咬牙,总能熬过这种事情的。
可最让人难受的就是知道了大事不好,却不知道具体内情,让人惶惶不可终日。
刘氏道:“这……这让我们回去怎么跟老夫人说呢?”
赵芷雨道:“你们不要告诉祖母,让她担心就不好了。其实我不应该说出来的,我就是忍不住。”
梁氏问:“那天在西山,娘娘跟大郎和二郎说过这事吗?”
赵芷雨道:“没有,那时我没想起这事。”
梁氏突然觉得头很痛。
赵以城那么疼妹妹,却还没知道妹妹有病的事。
难不成要她亲自告诉他?她有点害怕啊!
可是如果她瞒着他,后面让他知道了,事情肯定会向着更恐怖的方向发展吧?
为什么修媛娘娘没有在西山时想起这事呢?
为什么她要忍不住将这事告诉她们呢?
最后,两个人惶恐不安地离开了皇宫,回到府上只报喜不报忧,闭口不提娘娘有病的事,生生将忧虑闷在心里。
玄央宫里,卫暄听了内侍的转述,对赵芷雨更加刮目相看了。
原来她不会任凭自己乱说话,对于不该说的事情,她能以另一种方式拒绝透露。
其实比起很多嫔妃,她算是很让人省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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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已至,天光炎炎,鸣蝉聒噪。
赵芷雨在树荫下练了一会儿拳法,便挥汗如雨,只得提前结束,沐浴一番。
她从头到脚都洗干净了,穿着轻薄的衣裳,靠在竹榻上,一头湿漉漉的青丝像帐幔一般披散着,让飞雁帮她擦干。
眼睛一闭上就昏昏欲睡,正是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忽然感觉飞雁的动作停了下来,好像还紧张地说了些什么,却不是对她说。
她慢慢睁开眼睛,转头想看看飞雁怎么了,放松的视线一对焦,所见之人却是卫暄。
他就站在她身旁,一身银白色长袍,腰环金玉带,衬得面如冠玉,风流俊逸。
但他此时的目光有点呆滞,看着她就像不认得她似的。
皇帝有些异样,但她顾不上细想,急忙下地屈膝行礼,只在心里纳闷皇帝来了,屋里屋外怎么都没人吭声?
也许皇帝还在发呆吧,因为她等了好久,膝盖快要打颤了,才听到他说平身。
卫暄刚才确实发了好久的呆。
进来之前,他想看看赵芷雨在做什么,便制止了通传。
没想到,一进来就看到她不修边幅的样子。
虽然不修边幅,却不是难看的。
事实上,他几乎没认出她来。
这是赵修媛吗,怎么变好看了?
他的目光仍停留在她的脸上:“你……这是没上妆?”
赵芷雨心里咯噔一下,心道糟了!
嫔妃不修容貌是失仪,不管是谁,都是每日晨起上妆,到了晚上才卸妆,要是遇上了侍寝,连睡觉也要带着妆,绝对不会在皇帝面前素颜的。
可她刚刚沐浴完,洗了脸,没想到卫暄会突然驾到,还不让人通传,致使她素面朝天就接见了圣驾,真是倒大霉了。
“妾失仪了,现在就去补妆。”她说着,就要往里走。
可卫暄用两根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没让她转身。
“朕怎么觉得,你不上妆比上妆更好看?”
赵芷雨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她哪次上妆不认真了,就算是低调打扮的时候,妆容也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不上妆比上妆更好看,这是几个意思?
卫暄见她蹙眉含怨地看着自己,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轻浮了,便松开了她。
“头发不是没干吗,急着弄这个做什么?”他坐了下来,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坐。”
赵芷雨从没试过不施脂粉披头散发地跟皇帝相处,浑身局促不安,移着小步缓缓坐了下来。
卫暄仍在看她:“你今日心情不佳?”
赵芷雨一脸莫名其妙:“没有。”
“那你为什么……算了,”卫暄竟有些吞吞吐吐,“前日冀安侯夫人来看过你,对吗?”
“是的,还有妾的母亲。”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互相问候安康。”
“府里的人可好?”
“他们都很好,就是祖母的湿痹严重了。”
一旦开了头,赵芷雨就将家里的人一个一个点出来,将梁氏和刘氏说过的话,在卫暄面前全部复述一遍。
卫暄很认真地看着她,却无心听她说话。
他一直在观察她的眉眼。
刚才他之所以误以为她心情不好,是因为她的眉头总是微微蹙起。
可现在他发现,她并非不自觉堆起了愁眉,而是天生的眉尖若蹙。
即便她露出喜悦的神色,她的眉尖仍是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地往上挑起。
他从没见过有谁的眉毛是长这样的。
以前他在野史和话本里见过所谓的“啼眉含愁娇似嗔”,当时是没想象出来,后来见过一些在脸上画了啼眉的女子,生硬造作,不伦不类,他也欣赏不起来。
可赵芷雨的双眉轻盈自然,眉尖之蹙如有烟雾,眸光流转间,一下子就将一张脸衬托出灵气来。
他记得她以前总是将眉毛画得略粗,浓浓一副弯眉搁在眼睛上方,呆里呆气。
原来女子换了一双眉,容貌就大变了?
“……他怕是已经忘记我这个姑姑了。”赵芷雨说了一大堆话,最后提到小侄子,眉宇间的微蹙终于变明显了。
这落在卫暄眼中,就像夏叶骤然染上秋意一般。
“你的眉毛原来是这样的。”他像在问她,又像在自言自语。
赵芷雨见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眉毛,以为他不喜。
“妾还是去补个妆吧。”
“还是画那种浓浓的弯眉?”
赵芷雨搞不清他的喜好,只能点头。
卫暄不满地道:“那不如不画,现在这样就挺好。”
“可是……可是祖母说妾的眉毛生得不好,看着像皱眉,一脸苦相。”她不确定地道。
“不会,朕觉得这样更好看。”他的语气非常肯定。
赵芷雨有点懵。
从小到大,在祖母的教导下,她一直认为自己的眉毛不好看,现在忽然被卫暄推翻,她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
一个是家里最受敬重的老祖宗,对她的影响长达二十年之久;一个是天下至高无上的皇帝,就坐在她的面前。
她应该相信谁?
卫暄见她发呆,心中又是一片诧异。
要是以前,她摆出这个表情绝对是一脸傻呆,可现在,他只觉她眼神纯净,懵懂可爱。
就像发现了新的领域,他迫不及待地继续探究下去。
她的眼睛偏圆,眼尾收得有些急且微微下垂,瞳仁略大,静止时憨态天然,配上一对蹙眉,又显得单纯无辜,让人怜爱。
她的鼻梁不高,鼻子精致却略显小气,以致轮廓不够明显,一眼看过去并不惊艳。
可是,他就是觉得她好看。
越看越好看了。
“你的相貌有点像江南人?”他问。
赵芷雨也回神了。
“妾的阿娘正是江南人。”她说完,又补充道,“妾指的是生母。”
卫暄听她这么一说就想起来了,她本来是庶出的,只是后来记成了嫡出。
对这个事,他倒没什么所谓。
他自己也是庶出的。
只是这赵芷雨,身高像武将,长相却像水乡女子,这也……也挺协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