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芜思虑一瞬,在他面前欠身,郑重行礼。
裴衡见状,眉心微蹙,下意识避开身,后退一步,却听她言道:“先前之事,我无从辩驳,亦不想为自身辩解。裴公子清风朗月般人物,心中有大义,亦有慈悲,我可否请裴公子高抬贵手,容我一条生路。”
裴衡抬眸,视线与她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明明她未再说一个字,可他却看明白了她的担忧,继而道:“娘娘多虑,娘娘病中言语,并非出自本心,臣自不会对第三人提起。”
谢芜垂眼笑了笑。
裴衡真是仁善,给她找了个合适借口。
病中人的胡言乱语怎可当真?
偏她说的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当时前路未明,生死一线之际,她心思受挫,想着人都要死了,心中愤懑,为何还要再顾忌旁人感受。
若是再来一次,她想,她还是会做出相同举动。
不过,那些都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态度。
他愿意放她一马,给她一条生路。
谢芜颔首,再度向他行礼,道:“谢芜自知人微言轻,无暇顾及旁人,便只求竭力自保。我心知自身并非良善,一切皆以自身利益出发,手段也算不得光明,我知晓,裴公子大抵对我的行为是极为不耻。可无论如何,我应当对裴公子道谢。”
她本以为会听到一顿奚落言语,却在等待过后听得对方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为自身计,实为本能,娘娘既不觉有错,那就请娘娘继续珍重自己。”
谢芜惊怔抬眸,释然一笑,与此同时,她心中下定决心,“既然如此,烦请裴公子再帮我一次。”
裴衡视线寻向她,还未听到她言语,只见她抬手拿起剪刀迅速刺入心口。
她看到裴衡眼中诧异,可痛觉遍布四肢百骸,她还未再等开口,身体已经向后倒去……
等谢芜再度醒来,已是卯时三刻,天色微明。
她略动了动,便觉左边身子沉重,疼痛由一点散开,蔓延在每寸血肉,痛苦万分。
“有伤在身,娘娘勿要动作,以免牵扯伤口。”
谢芜:“……”
听到声音谢芜侧头去看,这才发觉房中竟还有一人。
隔着一层床帐,一层珠帘,又隔着一层屏风,虽在内室,彼此却相隔甚远。
谢芜只听到对方音色,却连身影都难分辨。
虽未瞧得真切,但她还是将人认了出来。
是裴衡。
她赌赢了,裴衡果然救了她。
不过,令她诧异的是——裴衡居然还在。
“娘娘为何如此?”
在谢芜惊得愣神之际,听到他言语一声。
屏风外,裴衡至今想到一个时辰她自伤的那一幕仍觉得触目惊心。
分明是个女子,眉目却过于决烈。
他不明白。
他已经说了不会对外人言,她为何自伤?
是不信他的话?还是另有谋算?
谢芜心叹一声,知晓他是问她为何自伤。
她虚弱笑笑,道:“让裴公子见笑了,这便是我烦请裴公子帮我的第二件事。”
裴衡:“……”
她舔了舔干涩的唇,气力虚弱,连说话声音都带上颤意。
她道:“若是旁人问起,裴公子可否说,遇到我时,我已受伤?”
室内静默一瞬。
裴衡知晓她口中说的‘旁人’指的是何人。
可……又何须如此?
谢芜疼痛难忍,半边身子疼得都像不是自己的,尤其伤处更是钻心得疼。
她只得重新躺回床上。
稍稍一抬头,就能看到床帐上凤尾纱栩栩如生,艳丽又华贵。
这样珍贵之物于李柔,裴衡来说稀松平常,于寻常人来说却是千金难求。
身份之别,就决定了她与他们的天差之别。
谢芜笑。
谁不知道要爱惜身体,若有旁人可用,她何须伤及自己?
她没有权势,没有力量,没有可以替她周旋做事的人。
若想在权势斗争中不做个受人摆布的棋子,她能利用的只有自己。
李玦生性多疑,即便利用她在李钰面前炫耀,却还总要怀疑她与李钰之间的关系。
上次宴后,即便她百般周转,李玦虽然说信了她,心中未必不怀疑。
去月坛的路上,连她偶然间向外探望的一个眼神都会引起李玦的猜忌。
面对刺杀时,李玦面对危险,更是毫不犹豫将她推出来挡剑。
她知道,她对李玦来说无足轻重。
可她也知道,皇权胜于一切,她的性命捏在李玦手中,他要她死,她便没有生路。
在这种境地下,她必须为自己做些什么。
她心知,只用言语不足以打消李玦的多疑。
她想借着李玦暂时在宫中生存下去,那么她必要让他实实在在相信,她是站在他一边的。
在月坛时,她很清楚,李玦离她那样近,能将她推出来挡刀的只能是李玦。
当时,李玦推她出去,是亲眼看到她正面撞向刀剑。
那么,她势必会受伤。
她该如何取信于李玦?
最简单的方式莫过于受伤。
否则,即便李柔说她与裴衡皆是为她所救,李玦仍会疑心。
稍有不慎,那些原本牵扯在她与李钰,李玦的流言,亦会加诸在裴衡身上。
前世今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流言蜚语杀人于无形。
若真有流言传出,裴衡出自定国公府,自然是不能动的,届时,李玦会不会杀她?
即便不杀她,她的下场亦未必好过。
宫中有了孙妙可,朝中有了孙家可以与赵家抗衡,她的作用便可有可无。
更何况,没有李玦,也会有李柔。
李柔与定国公府交好,李柔看重定国公府,看重裴衡,若裴衡被流言所累,李柔焉能不恨她。
因而,为了防止疑虑,她只能提早一步将事情处置好。
只有毫无可能,才能杜绝流言蜚语的传出。
所以,她必须受伤。
若是伤了,伤得不够重,李玦不会信,不会愧疚,那么,她伤与不伤,对她的处境不会有丝毫帮助。
既然如此,她就只能重伤。
只有伤得够重,李玦才会信,才会有顾虑,才会想到如果伤在他自己身上又会是什么程度,只有这样,她才能打消他的顾虑,在他身边暂时站住脚跟。
她不知在祭月大典这样重要的日子,戒备森严,大批的刺客是否是李钰授意进行潜伏。
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这就是她进取的手段。
如果伤自己这一刀,能够暂时打消李玦的疑虑,能够平息流言蜚语,能够换来裴衡对她一丝顾惜,能够化解她的危机,那么,她这一刀就是值得的。
裴衡思索间已然明白她的意思,深深拧眉,不赞同她的做法:“娘娘此举太过冒险,未必没有其他方法。”
谢芜视线看着头顶床帐,笑笑:“没有比这更容易得法子了。”
以他病弱之躯,难不成要往他身上刺一刀?
所以,受伤的只会是她。
以她一己之身,换来多方周全,这已是最便易之事。
谢芜侧头,隔着重重阻隔,她看不清他此时面上神情,但她知道他在那里。
若是没有先前他所承诺的守口如瓶,她未必敢冒风险行此险招,幸而如今都雨过天晴。
想到未能等到的答复,谢芜自嘲一笑:“在裴公子看来是易事,于我来说却是难如登天。希望能得裴公子成全。”
裴衡沉默良久,最终开口:“请娘娘安心养伤。”
听他如此说,谢芜知道事情成了,重新露出微笑:“多谢。”
临近天明,光线一点点透过窗渗进来,烛火渐渐暗了,光却渐渐亮起。
一夜险象环生,至今才算真的安全,谢芜只觉无比疲累。
*
岑夫子见裴衡归来,眉头向上一挑瞬间懂了,松了口气:“人醒了?”
裴衡只应声,无旁的言语。
岑夫子视线从上到下将其巡视一遍,伸出手,便要为他诊脉。
裴衡侧手避过,只往房间里走:“你忘了,如今我无需时时小心,时时诊脉。”
他已有察觉,如今他行动上与常人无异。
他的虚弱症状,不过是为防止旁人生疑,演给旁人看的。
岑夫子不置可否,却在裴衡坐下后,坚持为其诊脉,自顾自说出自己那番道理:“既然是闻所未闻奇异事,自然还是诊脉最为妥善。”
待诊脉过后,岑夫子确定无恙,这才放心。
视线在裴衡面容上停留,见其愁眉不展,不禁凝眉。
他与裴慎之相识多年,见惯了裴慎之两袖清风模样,如今略带愁容,反倒是让他略感看不习惯,待细想之后,岑夫子不难猜到对方眉宇间的这抹踌躇所为何人。
岑夫子瞧了裴衡脸色,故作轻松问起:“你可有察觉出你如今变化?”
裴衡视线平直向他看过来。
“又或者说,慎之啊,你可有察觉对某人过于关心?”岑夫子慢悠悠地开口补充。
裴衡唇角带着抹不以为意的笑,不答反问:“先前不是你多番劝我与之多接触?”
若他没记错,先前岑夫子百般劝他,想要见一见能够‘医治’他的‘奇人’。
岑夫子咂舌:“今时不同往日,怎可同日而语。”
他当时想让裴慎之与“那位奇人”多多接触,一则是想友人康健,相识数年,他将裴慎之视为好友,怎忍心看他病弱缠身,二则想着若是可以,顺其自然撮合姻缘,成就美言佳话,可经过惊心动魄一夜,他实在是有所改观。
他见惯了裴慎之气定神闲的模样,何曾想到裴慎之也会惊慌失措。
一个时辰前,他赶去为贵妃医治,不经意间瞧见裴慎之失神一幕。
碍于男女之防,他在为贵妃处理伤口后,让侍女为其上药。至此,事情本该落定,可不成想,裴慎之居然见贵妃昏迷一直等候在侧,他虽未阻拦,但心中已是暗叫不好。
想裴慎之是何等沉稳冷静自持性子?他居然在裴慎之脸上看到茫然无措。
若是旁的还好,偏偏对方是盛极一时的贵妃。
偏那位贵妃无形中还与慎之有千丝万缕联系。
岑夫子叹了一声。
臣子,贵妃,这身份意味着裴慎之与其有难以跨越鸿沟。
他觉得,为以防万一,趁着裴慎之未深陷其中之前,他应该略劝一劝。
更何况,他担心对方未必是个简单的。
只自伤一点,就着实令人忌惮。
想到裴衡让他去救人时神情,他心中有种深深不安。
裴衡听到他叹气,不愿见他吞吞吐吐:“有话不妨直说。”
ps:浅提一下哈,目前女主名分上虽然是贵妃,可不论是她还是旁人都是知晓她是没有实权的,所以对待长公主李柔,面对裴衡,女主行礼一方面表示尊重,另一方面就是摆明自己态度……
咳咳,另外[小丑][小丑]裴衡和女主之前隐形联系可以理解成充电……就是见面之后确实会起到疗愈效果,但会有时效,也可以理解为裴衡在见到女主前一直是亏电状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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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