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衡薄唇微抿,目光微垂时眼睫跟着垂落。
自回到长安,他听到过一些言论。
关于贵妃的过往,他略听得一二。
虽未曾相信流言,可此时听到她字字尖锐,真切察觉到她的心有不甘。
凝神时,裴衡道:“娘娘此言未免以偏概全。”
谢芜笑:“能有何例外?”
她的头靠在墙壁上,抬头望向头顶。
她如何能想到只这一个猎户用来捕猎的陷阱就困死了她。
周身寒津津的,从身体内传来的冷意越来越多,如同坠入冰窟,周身血液都在慢慢凝结。
秋夜露重,新伤加旧伤,谢芜自嘲地想,看来即便上天让她重生一次,也没有再给她旁的恩赐,到头来,她仍是难逃死路一条。
谢芜扶额,寂寥一笑:“没想到小心翼翼经营许久,最终还是逃不过这下场。”
裴衡眉心微颦,视线看向她的方向,依稀能在黑暗中辨出一道身影,眼底闪过一抹复杂,问道:“娘娘明知回途中艰难,为何救我?”
谢芜被他的问得一怔,随即笑了,反问:“你以为我是出于善心?”
裴衡:“……”
“善心——呵,富贵之家才能生出的东西,于普通人而言,自顾尚且不暇,又何来多余的善心?”
裴衡:“……”
谢芜呼吸一滞,不过一瞬的功夫,只觉巨痛像海浪一般,一层一层拍向她,她的每寸肌肤都因疼痛震颤。
随着体温流失,谢芜只觉得身体越来越疲惫,越来越难动弹,到了这一刻,她懒得再装,咬牙自嘲道:“哪来那么多的善心,你若不是定国公府公子,我才不会带上你。”
裴衡:“……”
“李玦不会救我,他若对我有一分顾惜,不会用我挡剑。李钰更不可能,在他们眼中我卑微渺小,或许连做个人都不配。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要竭尽全力到他们身边去。”
“因为,我想要活。只有在他们身边我才能活。除非他们死我前面,否则,我终此一生,永无宁日。”
“至于你,”横眉冷对,自嘲道,“若你不是出自定国公府,若你不是定国公府嫡出血脉,若你并非受定国公重视,以你之病弱躯,我又何必冒险带上你这个累赘。”
在看到众人各自逃亡时,她知晓无人来寻她,所以,她才把赌注放在裴衡身上。
因为善良救裴衡?
不,重生之后,她明白,最无用的便是弱者善良。
弱者的善良,稍有不慎就会成为刺向自己的刀。
在她的话后周围一切变得寂静起来,谢芜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回话,继续出声:“怎么,被我吓到了?”
谢芜心中自嘲,低低地笑出了声:“也是,裴公子一直在药王谷养病,养尊处优,心思清明,何曾见过如我般心如蛇蝎,满腹阴谋的女子。”
她仰头看着,头顶月光透过云层,透过层层叠叠覆盖枝丫的缝隙落下来,微微一丝光华,一瞬闪过。
那抹光线中,她神情凄惶,宛如夜间漂泊的一只艳鬼。
谢芜想,世上有谁敢直呼李钰,李玦名讳?
更何况,她所言,实在惊世骇俗。
有谁能想到,她心中居然藏了如此怨恨。
又有谁能想到,她区区一介女子,居然敢诅咒李玦,诅咒齐王?
然而,这些被压抑得终于宣之于口的话,才是她内心真正所想。
她想,约莫裴衡在听到她的话后会以为她失心疯了。
可她心中想的是,如今她都已经要死了,何需再管什么忌讳?
她就想要肆无忌惮一次。
她就是想要率性而为。
她就是想把心中的不畅快都说出来。
她心中更是在想,若此时不说,今夜之后,世上再无她,便无人再知她的仇怨,无人知她愤恨不甘。
她寥寥道:“让你失望了,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我从来不是良善之辈,我自私,手段也算不得上光明磊落,我纵容旁人贪欲,看其在挣扎中沉沦,只为其能够成为我所用之人。人人欺我,我以还施回去。我便是如此,身负邪恶,无一丝良知。”
李玦欺她,她亦欺他,
李钰算计她,她亦还施回去。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谢芜:“如何?事到如今,我如实相告,可解了你心中困惑?”
柔善,乖巧,顺从。
谢芜自知自己从不是那般女子。
前世,她卑微谨慎是因为她知道,她一介孤女,寄人篱下只得看人脸色。
大齐虽繁华,可男尊女卑。
她想自力更生却没有她能活下去的路。
于她而言,旁人先看到的只有她的容貌。
她并没有过多的要求,她只想活着。
她的命是爹娘救下来的,她答应过爹娘好好活下去,她的命承载爹娘的希望,她理应活下去。
可偏偏……偏偏一切都是差强人意。
上天让她重来一次,给了她生的希望。重生后的她明明知晓未来会发生何事,所以,她尽力规避,尽力去反抗,可结果还是如此。
谢芜茫然又无奈呓语:“为什么!凭什么!为什么艰难的总是我?我想活,我只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可凭什么死的是我,凭什么要死的总要是我?”
明明那些人都还好好地活着,为何她要成为先死的一个。
无望彻底涌上心头,眼睛却异常干涩挤不出一滴泪。
委屈,愤懑,无奈,痛苦,不甘,沉重,负累,疲惫,所有的情绪一瞬间涌上心头。
前世,她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却被利用得体无完肤。
重活一世,她自以为清醒,自以为能够掌控局面,可事实却是让她一再被动。
她做出了改变,她以为她有了机会,可周遭一切的人和事亦发生着变化。
“娘娘……”
黑暗中,谢芜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到这一声称呼。
谢芜凉薄一笑,无所谓道:“都是要死的人了,再提身份又有何用?”
娘娘?
这声称呼可真是……让她厌恶。
裴衡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生路未知,娘娘可还有旁的心愿?”
谢芜先是一愣,随即失笑。
‘心愿’
此时再提心愿?
谢芜自嘲言道:“裴公子可真是善良,事已至此,裴公子既知我歹毒心肠,难道不该是对我趋之若鹜,避我与洪水猛兽?似裴公子这般清雅端方的人物,原不该与我这般心思叵测的人有牵扯。”
若不是在逃亡中被人群冲散,裴衡不慎落单,她与他此生绝无可能接触。
不过一面之缘尔尔,又何必再言其他。
此时再提心愿有何用?
裴衡:“万一能够达成呢。”
谢芜沉默良久,转头对着黑暗问出一声:“你是在可怜我?”
裴衡没有出声。
谢芜语塞,事到如今,她居然还要被一个病体孱弱之人同情,这可实在是……
谢芜想,活是活不成了,蓦然听他开口倒是勾起她心中一念。
确实。
她确有心愿。
一个极其简单的心愿。
“你能不能喊一次我的名字。”
裴衡:“什么?”
“算是我的心愿吧。”
“……”
“喊一次我的名字。”
“……”
谢芜回忆着过往:“唤我‘阿芜’吧,我爹娘总是这样唤我,我已经很久没听人叫过我的名。”
爹娘在时,她是爹娘疼爱的女儿。
爹说,平芜尽处是春山。
说芜字看似荒凉,却通草木繁盛,是为众草丛生之处,愿她生机盎然,事事顺遂。
只可惜,爹娘早早就离开了她。
到了长安舅父家,她是寄人篱下的表小姐,舅舅只称她谢芜。
后来,遇见李玦,李钰,他们称她芜芜。
芜芜,芜芜。
听着乖巧,懂事,更像对待一个宠爱的物件儿。
在爹娘离开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自己。
前世今生,她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再听到有人唤她‘阿芜’。
“……阿芜。”
从黑暗中传来一声呼唤,亦如从记忆深处时常听到的呼唤一般。
谢芜只觉得世界一切安静极了,眼睫垂下时她无声无息阖上了眼。
良久,裴衡没有听到声音,试探唤了声:“娘娘?”
没有人回应。
裴衡眉心微皱,起身时凭借记忆在黑暗中摸索,终于注意到蜷在角落中的身影,他伸手探向对方鼻息,这才发觉气息极弱。
谢芜意识消散之际,只觉头顶亮出一束光,她想睁开眼去看,可她是在太累太累,她睁不开眼,只得陷入无尽黑暗。
不知是不是梦,她似乎听到一句。
“娘娘,臣带你离开。”
*
室内掌灯映得通明,一切寂静无声,只凤穿牡丹纹样鎏金香炉中丝丝缕缕溢出香甜气息。
帷帐中沉睡之人眼皮滚动,眉心蹙起,略过一瞬,缓缓睁开眼。
眼前虽亮堂,光线却并不刺眼。
谢芜再看发觉竟是帐中用着凤尾纱的缘故。
这纱轻薄,如烟雾一般温柔,绣着的凤尾却栩栩如生。
光是这一匹纱就价值千金,寻常人求而不得,如今却被做成了帐子,可见其何等奢靡。
凝神片刻,她原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竟还活着。
谢芜内心警觉,掀开被子,下意识想要查探是在何处,这时却传来一道悠扬女声:“你身上有伤,还是不要动得好。”
谢芜身形一顿,目光立即向声音传来方向寻去,迟疑:“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敢问姑娘……是何人?”
“姑娘?”一声叹谓,“这可真是一声稀罕称呼。”
谢芜:“……”
这声音似曾相识,很是熟悉……
只见从沉香木雕四季如意屏风后显出一道身影,对方穿着牡丹凤凰纹浣花锦衫,配着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行动间步伐轻盈,裙摆宽大飘逸尽显华丽之美,腰间系着镶嵌着红宝石腰带,腰肢纤细亦贵气逼人,眉宇间掩不去张狂傲慢,团扇在手,一双笑眼似笑非笑正向她看过来。
谢芜惊讶,此人不是旁人,竟是本该出现在蜀地的长公主李柔。
当日李柔离开长安,她曾亲自相送,为何李柔竟会出现在此地?
李柔对上她的震惊,笑得娇艳:“本宫说过,本宫会期待与明贵妃再相见的,你瞧,这不又见着了。”
谢芜:“……”
“见到本宫何以如此惊讶?”李柔怡然自得,手中团扇轻摇,戏谑地勾着一侧唇角道,“本宫既能从长安离开,自然能再回到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