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已经包扎妥当,赵锦城陷在睡梦里。丝丝缕缕的月光透过窗纸渗进来,照得人像天上仙似的。
可能是已经痛到麻木,即便在睡梦里也是紧拧着眉,下颌紧绷。
唉。
好在人还健全。
莫云乐自觉半夜趴在人床头也不是个事儿,就自寻了把躺椅,蜷缩着睡了过去。
第二日,却是在自己房中醒来的。
莫云乐敲了敲还发着晕的脑袋,探头往窗外一瞧,已经日上三竿了。
翠儿听见动静进屋,站在她身后的位置,抿了抿唇。
“主子。”
嘶哑的声音吓了莫云乐一跳。她扭头去看,看见一张疲惫不堪的脸。
许是因为一夜未眠,翠儿眼下挂着两溜青黑,唇周泛着青乌,头发也毛毛躁躁,蔫嗒嗒地站在那儿。
这已经算是效忠了。
莫云乐拿过茶盏,强忍着不适:“我是如何回来的?现在情况如何?”
翠儿垂着头:“今早将军给您送回来的,现在在前堂见客。”
“人还好?”
前堂,那她也不好去打扰。
翠儿的头更低了:“还好。”
“那婉婉现在在何处?”问完问题,莫云乐才想起翠儿还未见过类婉婉,“你可见着一位面生的姑娘?”
“奴从昨日一直在这院儿里,不曾出去,更不曾见过外人。”
“也是。”莫云乐说着就要自己去寻人。正走到门边,门外传来一串敲门声,类婉婉急切的声音直直扎进耳朵。
“莫夫人?莫夫人您可方便?”
“我问过贵府的下人,他们说见着将军将您送回来了。既然将军已然清醒,那我师父呢!”
“莫夫人!”
唉……莫云乐调整好呼吸直接拉开门,迎面撞上类婉婉哭得红彤彤的眸子,视线再往下一扫,掠过她手里被攥得皱巴巴的信纸。
莫云乐让开门:“婉婉不妨进来说话。”
还不待她落座,类婉婉便攥住她的胳膊,似是知道不妥,又像针扎般松开:“莫夫人,我师父究竟去了何处?我要去寻他!”
“来不及了婉婉。”莫云乐轻拍她的胳膊以示安慰,“付老昨夜嘱托过我要好生照看你后就走了,现在应该已经出城了。你现在去追也是来不及的。”
莫云乐瞅着她的神色,有些心疼地放轻声音:“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能做什么。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不论何事,我一定竭尽全力。”
她斟酌着开口:“这件事情是我对不住你,你……”
说着,她又没了下文。
她该说什么?她能说什么?
对不起?太空了。给东西补偿?像在拿钱封口。安慰安慰?这事毕竟跟她脱不了干系,她甚至和付老在没有同人商量的情况下就确定了人家的去向,这样说倒像是在说风凉话、甚至脱罪的。
付辛为何急着走,莫云乐多少能猜到一二,多半是不想卷入权利的漩涡。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不带着自己的徒弟,但不论如何,将军府在让类婉婉失去师父这件事上绝对算不得清白。
到底该说什么!
想啊莫云乐,想啊!
她陷入纠结,想出了一句句话语又一个个否定掉。
光打进室内,连浮尘都放缓了速度,在沉默中慢慢流淌。
“……”类婉婉没有搭话,但眼里的红色似乎更重了些,手下再一用力,指甲戳破了信纸。
好在类婉婉终究是理智的,很快认清了现实。
她开口的时候声音还打着颤,混合着浓重的鼻音:“夫人不必自责,您没有做错什么,谁都没有做错什么。”她展开破破烂烂地信纸,“师父走前交代过我要调理赵将军的身子。我会照做,所以短期内会留在将军府,等调理好了,收取相应的报酬,我还想做回散医,望夫人成全。”
“既然你已经想好了,我也不好多干涉。”莫云乐想了想,“不过婉婉当真要走?就凭付老救命的恩情,你留在将军府好歹衣食无忧,但你……”
“不了。”
类婉婉笑笑,“大半辈子留在这儿太无聊了。”
“……好。”
得到肯定的回答,类婉婉眼神复杂地看莫云乐一眼,意味深长。
历史作为必修课,她是学过的。当时的历史书上就连大齐都是一笔带过,更别提其中一位将军。
赵锦城这个名字是她在一群历史业余爱好者发的视频里看到的。他们对他的宣传总结起来只有三个词:少年将军,风华绝代,英年早逝。
历史大浪淘沙,只留下只言片语,但从这只言片语,也足以窥见一起悲剧。
当时看到视频的时候还没什么反应,但也许是刚刚情绪波动太大,现在的类婉婉格外容易共情,只想一想,便感觉到如泰山倾倒般的压力。
历史还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明明承载了那么多沉重,偏偏又能平淡得像老百姓吃着茶话家常一样。
这样想着,她又开始怜悯面前之人。
她看得出来莫云乐总体上是个好人,也感觉得出来莫云乐是真的担心赵锦城。
但将来……稍稍一想,她又觉得喘不上气。
唉,也是位苦命人。类婉婉叹着气,对将军府积累了一早上的怨气又被心疼取代:“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准备准备,等赵将军有空了我再来。”
“婉婉不留下来一起用膳吗?”莫云乐昨日除了在镶月楼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如今早已腹中空空,忙唤翠儿去厨房拿些吃食。
“不了,将军在前堂也快谈完了,我得回去备些东西,就不打扰了。”
莫云乐于是没有留她,自己坐在桌前喝着茶水垫肚子。
等翠儿从厨房拿了食盒回来,莫云乐才知道楼雪洲把她们在镶月楼点的吃食全部打包了一份送来,还特意叮嘱管家不要打扰她。
心思还真是细。
而心思真细的楼雪洲不久前领着浩浩荡荡一众仆从来到将军府,正在前门与赵锦城“对峙”。
而他身后,黄梨木雕花椅,金丝楠木翘头案,榆木花几,红漆木嵌玉屏风,紫檀木顶箱柜,八仙桌,靠背椅,曲足桌,架子床,书案……也浩浩荡荡摆了近一条街。
那架势,像是要把将军府重新装修一遍似的,引得不少人驻足围观。
赵锦城看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还没好利索的身子差点又厥过去。
被气得。
被站在自己眼前面若桃花的“人”气得。
偏偏那人还笑得比太阳还灿烂:“锦城兄恢复得不错了,可把楼某吓了好大一跳。”
“嗯,我已经听说了,还是要多谢你。”赵锦城深呼吸,指着门前一条街,“不过这是……”
“哎呀,前些日子镶月楼出事,还多亏锦城兄伸出援手,这不是就送来了谢礼?”
说着,楼雪洲又掀开个箱子。
钧窖玫瑰紫大花瓶,汝窖天青釉笔洗,青花百合瓶,青花水纹香炉,白玉印花纹盘,芙蓉石熏炉等闯进视线。
这一下没想着藏,因此围观的老百姓也看得一清二楚,纷纷倒抽一口冷气。
又掀开一个,是一箱子绫罗绸缎。
围观的小女娘们眼睛都直了,赵锦城尽力绷着笑的嘴角更僵了。
“你故意的。”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连称呼也懒得装了,“进来聊。”
“好嘞!”楼雪洲将礼单交给管家,挥退人群,开开心心地跟着进府去了。
“楼雪洲……咳咳咳……”
今早醒来见客本就勉强,在门口又一腔闷火闷在胸腔,现在大门一关,赵锦城松开那股硬撑的劲儿,咳嗽声便止也止不住,直到咳出一口血才好受许多。
“锦城兄!”楼雪洲也没想到伤势竟如此之重,“你府里的大夫呢!”
“咳,没事。”他走到前堂,擦掉溢出的血迹,“习武之人,身子没那么弱。”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他屈起两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笑得眯起眼睛,“我都伤成这样了,楼兄还不忘算计我呢?”
楼雪洲今日这一出,无非就是在说:我从今以后也是跟高官儿有关系的人,想惹我的都注意点!
今日过后,无论是先前来惹事的小官,还是原本的生意对手,跟楼雪洲对着干的人都会大大减少。
但是对楼雪洲的生意是好事,对他……他只感觉死亡又进一步。
“官商勾结勾得如此明显,你是真不怕我被弹劾啊”
“这怎么能叫算计呢?”楼雪洲又露出坑人的招牌笑容,眼睛勾起,跟猫儿似的。可惜赵锦城早就摸清楚他的脾性,被那双眼睛盯着,只觉得不怀好意。
“你听我给你算啊!”
“呵,成。”赵锦城简直要被气笑了,“来,你算。”
“这其一,你多半不会被弹劾。你现在正是立功了的空当,你那些同僚们多半是不会在这时候跟你硬碰硬的,为这种普遍到压根儿治不了大罪的事更不值得。”
“再者退一万步说,谁说我们是官商勾结了,只是你帮了我,我在回礼而已,这事儿可大可小。反正结局改不了了,但现在圣上正是需要你来对抗丞相大人的时候,你越高调反而越合圣上心意。”
“他太需要一个人来帮他制衡丞相了,所以就算真有那个不长眼色的同僚弹劾你,估计多半会被压着,就算真要开始处理,多半也会顺藤摸瓜查到那些小官儿们,这件事也就有结果了。”
“不过按这样想的话,估计弹劾的奏折还不用上到圣上那里就被丞相大人压下来了。”
“呵,说白了。”赵锦城自动翻译了一下,“就是反正我早晚会死,现在蹦跶得狠一点儿也无甚所谓了呗。”
“这个……”楼雪洲轻咳一声,权当没听见,“这其二嘛,就与我今日要来找你说的事有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