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子扔了,吃食买了,莫轻礼心满意足地拎着食盒,带着仆从婢女回了院子。
莫云乐心事重,一股郁气堵在胸腔,压得她喘不过气,索性挥退了下人,放空了独自在尚书府内溜达。
尚书大人雅兴,府里装饰得颇有清幽居士之感。莫云乐为了避人,特意挑了条不多人的小路,两侧竹影婆娑,假石错落有致,反而加重了心头孤寂。
不知不觉间,竟走到大堂。她放空思绪站了一会儿,就听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莫湛阳怒骂的声音。
“这个李侍英,自他做上这个工部尚书以来吞了不知多少工程款,居然还好意思来找我要钱!”
“近几年南方隐匿人口严重,甚者可达百户,赋税压根儿就收不上来,我上哪儿去找钱给他批!”
“参了他那么多本奏折全被压了下来,也不知这李侍英究竟有什么手眼通天的本事!”
莫湛阳骂骂咧咧地进了大堂,褪下鸦青色鹤纹大氅,一看莫云乐还站在这儿,忙噤了声,皱起眉不悦道。
“你不好好在后院呆着,跑来前堂作甚?”
“父亲。”思绪被拉回,莫云乐弯身行礼,“是女儿失礼,请父亲责罚。”
莫湛阳上下打量她,目露警惕:“方才我说的话,你听到多少?”
“回父亲,女儿并未听清。”话落,莫湛阳仍是审视了她好一阵。
终于,他长吐口气,面色缓和些许:“先起来吧。你是莫家最规矩的孩子,向来为京中贵族称赞,为父怎会责罚你?”
“只是今后要记住自己的本分,莫要再做失礼的事。不该去的地方不要去,不该听的话更不要听,这些不是你一个女儿家该涉及的。”
“是。”莫云乐低眉顺目答道,“女儿这就回院里去思过,定会记住本分。”
“嗯,那就回去吧。”莫湛阳挥挥手,又突然叫住她,“欸?你今日是不是带着轻礼去看巡街了?”
“???”莫云乐一时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是。轻礼说是经过您准许的。”
“我不是在说这个,你觉得......今年的武状元如何?”
“自当勇猛无双,是大齐镇守疆土的一员猛将。”眼见得谈话的方向越来越迷惑,莫云乐只能一字一斟酌,祈求少说少错。
谁知莫湛阳紧蹙的眉毛立刻拧成一个死结:“我不是说过这些事不是你该涉及的!我是问......你觉得武状元这人......相貌,品性如何?”
“自然是才貌双绝、卓尔不群。”
“那就好。”莫湛阳捏了捏眉心,似是乏了,“你回去罢。这次我就先不罚你,回去静心思过。”
“是。”莫云乐乖顺地低下头,被双臂遮挡住的脸却没什么表情,对尚书大人的训诫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女儿就先回院里了。”
“嗯。”
琼林宴过后,边疆告急,胡族突袭边境,连下三城。
武状元赵锦城临危受命,带领雁回关八万将士两个月内四战四捷,大败敌军,终于让边境的形势平稳下来。
喜得顺怡帝连摆两日宴席,任命他为镇北将军,特赐府邸。
一时间,赵锦城名震京城,风光无两。京城人还赐给他一个名号“小战神”。
至于“战神”名号,那是先帝原定的太子,当今皇帝的皇兄,江慎泽。
这还不够。也不知皇帝是如何想的,许是真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为了彰显皇恩浩荡,竟在宴席上临时起意赐婚她和赵锦城。
直到正式拟好的赐婚诏书下到尚书府、传旨大太监捧着诏书立在她面前俯视着她的时候,莫云乐还是没反应过来,有一种被天降大石正中头颅的晕乎感。
直到尚书大人轻咳一声才回神,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继续跪好。
传旨大太监名为刘奉,已经在宫里伺候了二十多年,是皇帝身边的老红人了。
刘奉见莫云乐还敢走神,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不过还是规规矩矩走着宣读的流程。
尚书大人顶着刘奉阴冷冷的眼神悄悄偏头,以目光斥责她坏了礼数。
怎么回事?他这大女儿平日最是知书达礼,没少让他在同僚前长脸,怎的近来频频失礼。
还是在宣圣旨这种时候,几个脑袋都不够杀得。
莫云乐低垂着头,感受到身上两股如有实质的目光,敛下神色。
莫家的本家其实并不在京城,他们原本也只是一支受人白眼的旁支而已。
但他们这一支自七十年前搬来京城,一直兢兢业业,立下大小功劳无数,也算是逐步在京城站稳了脚跟,有着实打实的根基。
再与赵小将军结下姻缘,战乱时需要他倒好说,一旦和平,指不定就得被忌惮功高震主。
还有那个“小战神”的名号。皇家向来不缺秘闻,当今皇上在身为皇子时可就是个不起眼的皇子,和皇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先帝驾崩时,几位皇子又闹得轰轰烈烈,这期间到底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谁也不得知。
如今她这位未来夫君承袭了“战神”的名号,几乎已经可以预见将来会被如何针对。
但圣旨已下,总不能抗旨。
莫湛阳拿了一锭金,客客气气地送走了传旨的队伍,更是哄得为首的大太监眉开眼笑。
刘奉临走前瞥她一眼,转头笑得灿烂:“理解理解,咱家都知道的,这小女儿家要出嫁有些心思也是正常的,犯不着把这事儿拿到皇上面前说。”
“不过莫尚书还是要注意些才好,今个咱家还好说些,哪日要是在皇上面前失了仪,可就没这么轻松了。”
“是,公公教训得是啊。我定当好好管教这逆女!”
送走了刘奉,莫湛阳冷着脸回来了:“跪下,逆女!”
“平日里教你的都教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看看今日是什么场合!宣圣旨!你想拉着尚书府上上下下给你陪葬么!”
“……”
他挥掌劈向桌子,“啪”地一声:“说话!”
“……是女儿失礼。”莫云乐规矩跪着。
被这平平淡淡的语气一激,莫湛阳气极,抬手把衣桁掀倒在地。
“来来回回只这么一句,失礼失礼,我知道你失礼!我先前让你思过的时候也是就这么一句!去,去给我抄家规,抄!”
“是,那女儿告退。”莫云乐行过礼便要起身。
“退什么退!给我回来!”
莫云乐起到一半的膝盖又硬生生跪了回去。
把人叫回来,莫湛阳又不说话,站到一旁反复深呼吸,竭力压制着心头怒火。
他开口,语气尽量平缓:“你先起来。”他拍了拍身旁的椅子,“坐。”
“你打小便不如轻礼亲近人,虽说知礼节,可终究生疏些。今日难得的机会,咱们父女俩好生聊聊。”
“......”莫云乐的眼皮猛地一跳,“是。”
“私下聊聊,不必如此拘束。爹爹问你,今日罚你,你可怪我?”
“是云乐失礼在先,还差点连累您,怎么会怪您呢?”
“嗯。”莫湛阳摩挲着膝盖,面上竟有惆怅,“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懂事省心的,不像轻礼,整日跳脱,不知道给我惹了多少麻烦!”
这看似批评的话语实则满是溺爱,莫云乐的指尖微不可察地缩了下:“......轻礼还小......”
“不,这与小不小没关系。你小时候就稳重,经常板着个脸,像个小大人一样,不少同僚同我夸过你。”
“......是长辈们谬赞了。”
“唉,还是这么一板一眼的。如今你也十七岁了,转眼间就要出嫁了,想当年......”
莫云乐耐着性子听完莫湛阳的一顿夸奖和期许,潜台词大概就是别忘了维护莫家的门楣以及给莫家捞好处。
这感情牌打得,她还真不习惯。
讲到情动处,莫湛阳甚至抹了两滴泪:“现在想想,还真是不容易啊。”
莫云乐配合地地上帕子:“女儿都明白,一定会好好孝敬您的。”
“好,好,你是个有孝心的孩子。”莫湛阳接过帕子,“我有些累了,今日你先回吧。”
他面向莫云乐,郑重地拍了拍她的肩,俨然一幅慈父的样子:“日后若是想家了,便回来看看。”
“……是。”
这婚事并没有让她等太久。定得匆忙,结得也匆忙,算不上多盛大,只能说中规中矩,合乎礼仪。
太阳还没冒出头的时候,莫云乐就被礼仪嬷嬷从床上薅起来准备。茫然地忙活了一天,直到坐在准备好的婚床上,她仍有些恍惚。
应该说,京城中这些小女娘们没有哪个是没期待过自己的婚礼的,十里红妆,多美好啊。
但自己就在这一个月内,如此匆忙地嫁了?
“吱——呀——”
前堂的热闹传不到后院,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在清净的屋内拉出悠长的回响。
莫云乐的指甲掐进手心。
下一秒,通过喜帕下方的空隙,她看到了一双靴子。
眼下,靴子的主人似乎有些踌躇。她亲眼看着靴子在自己面前转了两圈才离开视线。随后,头上的重量一轻,视野随之扩大——她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了武状元的面容。
面如冠玉,剑眉星目,是极具少年气的长相。
赵锦城猝不及防对上莫云乐的眼睛,慌乱地将喜秤一扔,移开眼神,强扯出一抹尴尬的笑。
“莫小……呃……夫人……好?”
莫云乐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静静地瞧着他。
许久没听见反应,赵锦城悄悄挑起眼,正对上她探究的眼神。
“!!!”
赵锦城慌忙移开眼,耳垂悄然变色:“那个……夫人我……我书房内还留着公文要批……今晚便先去书房……你……你好生歇息……”
“诶?”莫云乐一个字将将蹦出来一半,赵锦城已经蹿出门去了。
“……”
她褪下繁重的喜服,把铺在床上的红枣、桂圆等干果收起来,平躺在床上,望着头顶大红色的幔帐。
燃烧的红烛摇曳,思绪放空,睁眼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