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前脚刚拐过墙面、走到台球厅门口。后脚许清言的手机果不其然就响了起来。
“不是买水?前台没看见你人。”陈念决说。
许清言捂着话筒:“我想喝个酸奶,店里没卖的我就走到商场来了。你想不想要什么东西?我帮你带回去。”
“不要。我过来找你。”
“别呀。”许清言笑着说,“你安心玩游戏吧,我还能走丢不成?很快就回来了。”
三长两短挂了电话。许清言重新审视起面前背已经微微佝偻的男生。
俩个人又往里侧走了些许,确保从网吧外只要不刻意拐进来,绝对看不到这处犄角旮旯。
台球厅里打台球的人无心观察他们俩,于是站在这个隐秘的角落,许清言对陈庭说:“校园墙的事情已经摆平了。你既然担心他,为什么当初要做这种事?”
陈庭烟瘾上头,还是先打了个火把烟点着了。只不过打火机拨了五次才勉强拨出火苗。他举起来的手臂衣服又脏又破烂。
陈庭说:“当初投到你们学校这件事,不是我的主意,也不是我干的......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这都不说了。你和他,算玩得挺好吗?”
“算。”
“今天我找你的事儿,你别告诉他。”陈庭夹着烟,“当作我们俩没见过——他是不是跟你介绍过我了?你们这群朋友都知道我什么德行了,是吧?”
“他没说过你一句不好。”许清言道,“但你看起来很想表达,要不然说说看?”
陈庭在观察他,不知道最终是许清言哪一点特征或气质给了他可信赖感,他就地而坐,猛抽了两口烟,吐出来。颓败地开始了倾诉。
或许这些年他过得太憋闷了,视家人如仇敌,在小弟面前打脸充胖子,在比他更混的人面前张牙舞爪,乍一碰到许清言这么个温温和和、看起来脾气很好的陌生人,在他面前,陈庭突然觉得能有一个情绪豁口。
他断断续续,没有条理地开始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家吗?因为我那个死爹——老掉渣了还改不了爱打人的习惯。我一回家就和他打在一起。所以干脆就不回家了,还不如在外头混。高三那年我没钱吃饭,饿到浑身疼。老头子跟我说他还有一个儿子,叫陈念决,上高中了,让我找他去。我就偷偷去学校打听他、跟踪他,跟踪第一天陈念决就发现了我。”
“其实我一开始不是打着勒索的名义,我就是想看看我这个哥长什么样。”
“我以为我会很庆幸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和我感同身受的、懂我的人存在。但实际上我看到他第一眼,居然在想——他怎么活得这么光鲜亮丽?”
“我承认那一刻自己是气不过、羡慕、嫉妒,反正什么情绪都有。既然跟踪被发现了,我就要截住他。我要钱,我想让他知道,他还有这么个弟的存在。”
“起初重点其实不在钱上面,但后来——”
但后来要着要着,性质好像变了。他也忘了这么个初衷,忘了自己开始只是想蹭个存在感、找到自己活在世界上的价值或者羁绊,或者……只是找一个精神慰藉。
渐渐,他好像真的变成了只为要钱而去。
许清言先是问他:“你怎么没去上学?”
陈庭摇摇头,并不想说这个话题。烟灰掉在身上他也不在意,随指一弹。
许清言突然生出一种可悲感。
这个人可怜与可恨三七分。他确实活得艰难,但世界上艰难的人遍地都是。
有的人别无它法只能卖命,只能接受命运给予的一切,没有选择的机会,妄谈打翻身仗。
而他活成今天这样,却有一半程度上是自己选择的。
一念之差。
陈念决没欠他,更没有当他泄气包的义务。
但许清言看着他刚刚那副小心翼翼询问的样子,看他浑身破破烂烂的行头,念着他年纪还未到十八,难免生出一种想劝他清醒的心。
“那你觉得你这么做是对的吗?”许清言正正经经把他当作平辈、把他当作正常智商的人类在沟通,“你这样暴力行事,给别人造成困扰和麻烦,你觉得你的行为是正确的吗?即便没读过书,基本的分辨力和做人能力也要有的对吗。”
“抽烟对身体也不好。你还这么小,少抽些。把钱省下来满足温饱。如果不能继续上学了,就去外面找个工打,年轻劳动力还是有市场的,好歹能混口饭吃。”
陈庭却烦躁起来,又像个不许别人驳嘴的混子大哥,极其讨厌别人对他进行教育,他道:“你丫少管我。”
有的劣质东西会渗透骨髓。
浪费口舌。许清言未置一词转身走了。
身后的陈庭又渐渐平静下去。
然后,许清言听到他大声说:“......我不会再去找他了。”
许清言径直回了网吧,坐下把水分给他们三个。邱冉已经沉浸式了,周柏翔倒是还能抽出空隙喊道:“哎哟我去——谢谢小许啊——啊卧槽,□□扔栏杆上弹回来了,快趴下——干你坝的。”
许清言把水给陈念决,陈念决停了游戏抬头看他,把耳机扯下来:“怎么一股烟味?”
许清言坐下,慢悠悠随口就来:“出去抽烟了。”
陈念决翻脸蹙起眉,浓眉毛快飞起来:“你……”
“好啦,唬你的。”许清言看着他这个样子忍俊不禁,“我旁边有人在抽,沾的味儿。”
许清言说着想喝水,结果半天没喝着呢,于是拧开瓶盖咕嘟灌了一口。
咽下去。陈念决还看着他。因为一句招惹,陈念决盯着他嘴唇。许清言略感不自在,把旁边这人捋顺毛,掰着肩膀硬是拗回去了,强迫他脸对着电脑屏幕。
那股衣服上沾的烟味确实恼人,许清言举起手臂嗅了一下,又想起什么来。
许清言问陈念决:“那天晚上你被堵在校门外,被他们用小刀划到了?”
陈念决在一众“上啊!你跟他对枪硬刚!”、“莽你妹啊,往后退”和“我草”当中,实在听不见许清言的声音。
他只好让许清言再说一遍,然后继续盯着许清言的嘴唇看。
许清言又给他念叨一遍,然后这人就出神了,不知道发哪门子呆。
鉴于这句话不太好大声说出来,许清言晃了晃手机,示意发微信上。
日出停机坪:我说,那天晚上在校门外,他们划伤你了吗?
light:没有。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
日出停机坪:想起来就问问。
日出停机坪:真没有?
light:把衣服划破了,扔了。
日出停机坪:划到肉没?
light:衣服厚,没划到。
日出停机坪:好吧。
日出停机坪:你头像这只小狗真的很可爱,你自己画的?
light:不是。
话题结束于周柏翔和邱冉打完了游戏。周柏翔在旁边,快把脸贴到桌子上,他对陈念决和许清言说:“嗳!那两位!中午去吃什么?”
许清言说:“阿姨不是说吃她做的饭?”
“她那手艺做的饭能好吃吗...”周柏翔毫不客气地挤兑他妈,然后又秒怂道,“晚上嘛,晚上可以去吃她做的饭,如果有时间的话。”
话虽这么说,可晚上一群人还是没品尝上周芬的厨艺。
因为他们一窝蜂去了ktv。饭通通成了点到ktv门口的外卖。
周芬和小雨那时正在店里享受女士之间安安静静的晚茶,倒也乐得没人叨扰了。
周柏翔不知道从哪儿摇来一大波大学同学,其中有本班的、有社团的、有军训前后左右的,彼此之间都很熟稔,邱冉小部分略有相识。
人一多了就安静不下来。外向的几个抢麦唱歌,点的都是R&B,稍微安分一点的在划拳灌酒,实在内向的......能来场的就没有内向的。不过外向更外倒是一抓一大把,此时此刻正在又抢麦又灌酒。
许清言倒算得上内向,被迫卷入一场大型社交。他记得自己刚刚明明还在商场吃饭,这会儿怎么已经被拐着骗着来了ktv…?
而且还有这么多不认识的人。
他和陈念决坐在沙发上“打坐”,许清言抱着一桶香喷喷的爆米花吃,爆米花桶吃到三分之一,两个人没动一下。
整个包厢群魔乱舞,他们俩人就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周柏翔为了让他们有参与感,硬是拽着一群人开始了酒桌游戏。
这个游戏是这样的——桌中间放一个骰子和骰蛊,每人轮流摇。摇到1可以指定人喝酒,摇到2要跟人比一局,数小的人喝;摇到3左边的人喝;摇到4右边的人喝;5、6自罚。
由于这游戏下酒巨快无比,所以周柏翔说:“可以选择喝酒,也可以选择大冒险,真心话不好玩遂被取缔了。”
玩这个游戏暖场暖得疾速。每个人都逃不了喝醉的定律。
骰蛊推了一圈,被推至许清言面前。他并不太会摇,就那么晃了晃。
开——
是3。
左边坐着的陈念决已经自觉去捞易拉罐了。
开拉环,倒到玻璃杯里,这算一杯。
许清言面带歉意地看着他喉结窜动,咽下一杯子啤酒。周围此起彼伏的尖叫和起哄声,许清言忧心忡忡地对他说:“慢点喝。”
咽完酒。到陈念决摇骰子。他拿着骰蛊晃了两下,盖在玻璃桌上。
——开出个4。
陈念决:......
四周炸开了花。
什么运气这是。
“喝酒!喝酒!喝酒!喝酒!”邱冉激动地差点站桌子上去,恨不得站在许清言旁边给他倒酒。
但是,许清言本身酒量就只有一点点,ktv的玻璃杯不小,一次喝这么个杯子的量,今晚回去非得叫尤晴发现不可。
他权衡了一瞬,在众多不怀好意的起哄声下,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大冒险。
周围“哎”的哀怨声此起彼伏。
由摇骰子的人出题。陈念决出题就好多了,这人明晃晃地偏袒,随便出了个“再吃几口爆米花”把题目搪塞了过去。许清言乐得往嘴里塞原味爆米花,眼睛都笑成了两条缝。
一群人“哎”的哀怨声更大了。
周柏翔和邱冉在对面沆瀣一气,愤愤地表示许清言和陈念决不要落在他们手里,不然不会放过他们的。
天不遂人愿,最终这两位喝的酩酊大醉,许清言还好好的。
但许清言后来也下了一杯酒。因为窝里横邱冉开出一个指定,立马倒戈,掌心一抬示意他舍友说:“小许!喝!”
邱冉还不怀好意道:“你要选大冒险也可以,我出题,你要考虑清楚哟。”
许清言把陈念决开过的易拉罐拎来,把里面剩下的半杯酒倒进玻璃杯。
ktv灯暗,他不讲究地直接用陈念决喝过的杯子。在一首慢歌的背景音乐下,艰难吞下了那杯苦啤。
许清言一喝酒就火速上脸,眼睛湿,嘴唇也红起来。骰蛊转到对面去,他晃了晃脑袋,感觉有点晕。
邱冉的好运好像一朝被挥霍完了,而周柏翔更是霸占“5、6”点数。
两位还是害怕喝跪下,最后悻悻全选了大冒险。
大冒险都特奇葩且变态,什么去隔壁要个微信号码并说“我爱你”啊、单膝跪地亲一个女孩儿的手啊、亲左边人的脖子啊......
最后一个冒险。俩大男人艰难地抱在一起,一个人别扭地亲到旁边人的脖子,被亲的人瞬间触电炸毛,条件反射后蹦腿往后跳,结果被沙发绊倒,脸爆炸红。把一桌子人笑得狂拍桌子。
邱冉输多了,被整得特别不服,自称“游戏小王子”的他名号不保。
于是再次轮到他时,他一个骰蛊摇了半分钟,手臂挥得像在跳孔雀舞。终于盖在桌上——掀开!
开出个1。
“好样的。”周柏翔拍了他一下,立马越俎代庖指着陈念决道:“弄他!”
陈念决不负众望选择喝酒。
但开过的几个易拉罐倒空了,被捏得扁下去,他只好再伸手去捞新的。
然后手被人截住了。
许清言有点担心地冲他摇了下头,然后说:“喝醉了回家路上不安全。”
陈念决其实想说:没事,我酒量好。
但当下他收回了手,重新坐直。享受这种被人管的时刻。
于是在对面如狼似虎般的注视下——选择了大冒险。
一桌人男生哪能轻易放过他?全都不怀好意,想憋出个炸裂性的坏点子,脑子里不用撬开看都知道带着颜色。
最后,经过缜密探讨,已然醉晕的邱大老爷猛拍桌子定板道:“好,就这样。刚刚服务员送的冰水不是没用么?你含一个冰块,和任意一个人接吻,然后!我要看到冰块在对方舌头上。”
此言一出,所有男生都在笑。陈念决却蹙起眉。
许清言说:“这个题也太过了——”
“哪儿过了。”邱冉皮道,“我还当场裸奔过呢。要不然你们能玩这么开也行。”
周柏翔道:“小许你不懂。我们久经风流场的人都知道,这个题目只是小意思啦。”
两人都被酒精麻痹了感官。要放在昨天,谅他们敢期末考不复习都不敢这么搞陈念决;要放在明天,绝对是有陈念决在的微信群都不敢吱一声,通通被削尖了。
但此时此刻,气氛上来,陈念决不玩呢好像输不起,玩呢又太离谱。实在是被狠狠架住。
陈念决垂眼半天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最后抬起眼的时候还是说:“我罚一整罐酒吧,不倒玻璃杯里。”
临时反悔其实不可取,但周柏翔迟到的眼力见上班了。他从醉意醺然的状态里勉强认清对面坐的是陈念决而不是他那群酒囊子朋友。
分寸下,他继续代替包办道:“行行行,放你一马——但是!接下来喝酒不管用了啊,再喝要吐了。老喝也没意思。”
陈念决食指勾开勾环,仰着头灌掉了一瓶。喉间急促攒动,最后一口时,有水没来得及咽流下唇边,他伸手用手背擦了,把空壳展给周柏翔看。
“哇——老大——”一群人因为他这副架势又开始骚动。
哄闹之下有人破音喊道:“好了,来,递过来给我,到我了。”
唱歌的人好像都疯了,从R&B到震耳鼓点,到青藏高原,现在又开始唱苦情歌。
骰蛊顺一圈下来,又到了许清言。他被酒意烘得面红耳热,嘴唇熟透了,眼睛里覆了一层水亮。
由于包厢暖气渐足,他把外套脱下,只剩件单薄毛衣。
少年人手掌单薄,指骨纤长。
随手一晃,来了个2。
许清言:......
陈念决:......
今天这运气怎么了这是?期末考这么废运气血条么?
对面邱冉抢先自告奋勇道:“我来和我舍友比一局!”
骰蛊被人人接力推到邱冉面前。他又举起来晃了半分钟,手拧得像麻花。
叩住——
开。
一个3。
许清言:......万念俱灰。
周柏翔吹了道调侃的口哨:“这次就不能一杯酒了事了啊,小许,还是那个命题。要不然你得自罚三杯。”
小许很难办。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开始逗趣。
这时候。左边忽然伸过一只手,拎走酒瓶。
“我替他喝。”陈念决说。
许清言真是被他逗笑了,把他手塞回去:“你当自己水桶,把酒当水喝了?水都没有这么喝的。”
此时。旁边一位男同学十分捣乱且及时地把小桌上几瓶冰水递了过来、敞开盖子。
冰块融化得只剩小小一颗。
许清言:......
好热,小许要先热化了。
许清言心说:我今天晚上为什么要来这里,谁告诉我一下?
真的救命。
“哎呀没事的,你看刚刚那俩亲得多缠绵,很简单的啦。”这是不知道谁在说话。周围又是一阵戏谑笑声。
唱歌的人们尚在九霄云外,方才调了半天的伴奏,有个唱功很不错的女孩儿坐上高脚椅,扶着麦开始唱起《遇见》。女孩儿声音柔情蜜意,悠悠长长的,像能穿过时间。
“听见,冬天的离开。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
我想,我等,我期待,未来却不能因此安排。
阴天,傍晚,车窗外。未来有一个人在等待。
向左向右向前看,爱要拐几个弯才来......”
陈念决酒喝多了好像在走神,看着骰蛊没吭声,其实正心烦意乱,盘算着抓着许清言夺门而去。
反正一个酒桌游戏何必认真。
这桌渐渐安静下来,歌声就被衬托得更明显。
“……我往前飞,飞过一片时间海。我们也曾在爱情里受伤害。
我看着路,梦的路口有点窄,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
总有一天,我的谜底会揭开......”
突然有一只手肆无忌惮地按上了陈念决的脖颈,拇指轻推他的下巴。
然后陈念决蓦地感觉嘴唇一湿,又滑又烫的东西碰到了他的舌头,他尝到了好甜腻的一股爆米花味。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凝滞住了。许清言的睫毛近在咫尺,就连呼吸都是甜的。
明明头脑里在炸烟花,但唇舌已经下意识地回应了上去。
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