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晴山见 第3章 第 3 章

无论大小事项，贺宜年总是说随意就好，让我多多询问荀娘子的喜好。然而荀娘子也不上心，总是说你看着办吧。我在两人中间跑来跑去，最后很多事全变成我拿主意，聘礼是我去库房挑选的，婚房里的家具是我置办的样式，就连两人大婚的喜服都是我选的。我真服了，就你俩人淡如菊，有本事洞房也让我来。

荀娘子的医馆开在市井中，与国公府一南一北，医馆里头进去，连通了一座院落，她平时就住在这儿。在我看来医馆生意并不算好，我每次过来时荀娘子总是捧着不同的医书看，偶尔有人进店，她便细细询问病情然后抓药，有时见来人过于窘迫，便少收或干脆分文不取。

医馆不盈利，我好奇她这些年如何生活。

她将笔抵在唇角，笑容得意。“成亲时夫君给了我很多聘礼，如果不胡乱挥霍，可保我一世无虞。”

她说的夫君，指的是先前那一位，明承。这是我头一次听她谈起，神情与寻常平淡的面孔大不相同。不过她没再多提，却说到成亲后医馆就不开了，国公府的少夫人不能抛头露面当大夫。

这让我想到从不出院子的晴姨娘，想到贺宜年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他们二人的耳鬓厮磨，仿若恩爱夫妻。

与荀娘子相处这短短时日，我很是喜欢她，无事也爱往医馆跑。她从不撵我走，自顾自地看医书，偶尔与我搭上几句话。

在我看来，贺宜年，并非良人。

我大胆地问出心中所惑，“嫁给大公子，娘子可欢喜？”

她手里的笔停下，杏眼微睁，似乎在认真思考我的问题。片刻后却答道：“这些年，多亏你家大公子，若不是他暗中帮扶，以我的身份怕是日子没这么好过。”

所以是不欢喜么？

过了一会儿，我要走了，荀娘子起身送我。她一身素衣站在医馆前，笑意清浅，“阿武，我很欢喜，一切都是我愿意的。”

看来是我想太多，对她来说，嫁给贺宜年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

雨生百谷，牡丹正艳，转眼婚期将至，我的三月之期也到了。但我依旧毫无头绪，开始我认定自己一定是横死在国公府，才会变成鬼流连于此，但现在我不确定了。丫鬟、三小姐和阿武，男女老幼，毫无规律。横死、病逝，又或者是寿终正寝，甚至是男是女都不敢肯定。更不好说，我虽然现在是只好鬼，但生前说不定是个恶人，搞不好查明真相后发现，我的死是罪有应得，那就有点尴尬了。

而且我现在更担心的是敖武怎么办？我离开后他就会死吗？下一具身体又是什么情况？诸如此类的问题在我脑子里打转。

婚礼当日，圣上亲临，朝中官员几乎都来了。国公府的人忙得不可开交，寅时我跟着一起去迎亲，回来后又四处帮忙，等终于歇口气时，新人已拜完堂，开始了宴席。大半天下来饥肠辘辘，新娘子和我一样滴食未进，正巧贺宜年嘱咐我送些吃食去。

前院挤满了人，觥筹交错，喧嚣一片，后院却只隐隐听到些声音。我过去时，好久不见的关岳竟然守在院子门口。

“咦你甚么时候回来的？”

“昨夜。”他依旧是那张死人脸，紧紧抱着剑。一天到晚神神秘秘，行踪不定。

“又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这个问题他当然不会回答，我坚持不懈地问：“你守在这里干甚？难不成有刺客？”

“闭嘴。”关岳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甩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竟然是一包蜜饯果儿。算了，不和他这个哑王八计较。

我嚼着果儿走进院子，随即呆住。

荀娘子，哦不，如今应叫她夫人。她站在院子的树下，一袭云锦描金的嫁衣宛若天边云霞，层层叠叠落在脚边，乌发盘成扬凤发髻，两颊胭脂淡淡扫开。

“夫人，您怎么自己出来了？”按理说要等到洞房时，新郎官亲自揭盖头的。

她拎起裙摆在我面前缓缓转了一圈，发髻间的长步摇叮叮当当，发出脆响。“阿武，好看吗？”

“好看。”她平日里不施粉黛，我头一次见她装扮成这样。容娘站在西厢房门口定定地看着我们，我看不清她的神色，但想到房里的晴姨娘，突然有些不自在，便催着荀清莹进房。“夫人，您饿了吧，大公子特意吩咐我端来了吃食。”

我将小菜端出后，她留我一同吃，这本不合礼。但过了今日，我便不是阿武。至于又会变成谁，我不知道，干脆趁此机会多多打听些信息。

案桌上放着一壶洞房前的合卺酒，她拎起酒壶倒了满满两盅，一盅推到我的面前，一盅拿在自己手中。

“秦晋新婚，人间天上真奇绝。合卺杯深，少年相睹欢情切。”

荀清莹悠悠念完，提起酒杯与我的相碰，随后我们一饮而尽。

“夫人心里一定不好受，毕竟大公子与先夫...”我故意吞吞吐吐说个一半。

她却笑眯了眼，又满上两盅，“不，我很开心。”

喝吧喝吧，多喝点才好。

喝了点酒，我说话愈发大胆，“夫人上一次成亲时，想必更加开心。”

她连连摇头，又给自己灌了一杯，总算打开了话匣子。“第一次成亲没有经验，我夫君也不如你家大公子贴心，让我饿了一整天，自己却被宾客灌得大醉，在客房睡着了。所以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新房，连合卺酒都没喝上。”

改嫁他人，她却仍称呼先前的为夫君，称贺宜年为你家大公子，谁亲谁疏，已然分明。“明将军乃武将，行事率直些也是应当。不过虽不如我家大公子体贴，但人定是极好的。”

荀清莹反问我：“你怎么知道？”

“我听府里的老人说的，明将军在国公府住了很多年，大家都很喜欢他呢。就连大公子也说明将军是他此生挚友。”

“此生挚友？”她手中的酒杯悬在空中，片刻后直直地看着我，“明承，他是乱臣贼子。”

我被惊得一时不知说甚，她也不再与我讲话，只一杯连一杯地倒酒同我喝。每次我想刚开口，就被她以酒挡回去，我知道自己醉了，最后强撑着一丝清明问她：“你知道我是谁，是不是？”

“我当然知道。”荀清莹站起来，“阿武，你是阿武啊。”

我隐约听见她唤来了人，不多时，有人将我扛起。

昏睡过去的那一刻，我又想到，真是对不住贺宜年，本是他大婚之夜的合卺酒被我喝光了。

再次醒来，入目皆红。

“醒了？”

我闻言侧头，贺宜年正坐在案桌前看我，红烛已燃至大半，摇摇欲坠的火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地闪烁。桌上的酒杯七歪八倒，我想起醉死过去的事，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

不对，我怎么还在新房？

“大公子，我...”

等等，这声音怎么回事？

喜服？我为什么穿着喜服？

我冲到铜镜前，模模糊糊看到一张女人的脸。

“清莹？”贺宜年走到我身后，“怎么了？”

清莹？我成了荀清莹！

怎么会这样，我颤着嗓子问道：“阿武呢？阿武怎么了？”

“阿武？他喝多了，关岳已将他送回寝舍。”

“他没死？”

贺宜年比我还疑惑，“清莹，你在说些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他没死真是太好了，可是我怎么会变成荀清莹？

还不待我想清楚，贺宜年将我带到床边坐下，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块喜帕，盖在我头上。我心忽然跳得厉害，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洞房花烛夜可怎么过啊。

东想西想了好一会儿，却没听到动静。他既没有掀盖头，也没有说话。

“大公子？”

不对，我现在还能这么叫他吗？

“贺宜年？”

还是没人应，我换了个称呼，磕磕巴巴地叫出口：“夫、夫君。”

喜帕陡然被人扯下，我抬头，贺宜年同样紧紧盯着我。

他今日穿着我挑的大红喜服，喝了些酒后，脸有薄晕，湿眸潋滟，摄人心魄，完全不似平日的清俊雅致。

我咽了咽口水，看向别处，这次开口自然多了。“夫君，我身体有些不适，今夜想早些歇息了。”

“清莹，我知你不想嫁我，我绝不会勉强你。”我松了口气，他离开前提醒我，“府里没有每日请安的规矩，明日你可晚些起床。”

次日，我醒得很早，推开房门时恰好撞见贺宜年从西厢房出来，他看到我也是一愣。“昨夜睡得可好？”

我点头，“今天是休沐，夫君要去哪儿？”

“进宫一趟，圣上召见。”他说完便匆匆离开。

呵，难怪昨夜说不勉强我，这样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夜夜宿在晴姨娘房里了。

有人提着扫把进了院子，待看清来人，我飞奔过去。

“阿武！”

他真的活着，我围着他转了一圈，他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一脸沉稳的憨相。

我试探地问他：“阿武，你这几月都做了些什么？”

他缓慢地挠挠头，思索了一会儿回答道：“干活。”

“我们。”我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比划道：“这样，你还记得吗？”

他看着我不说话不动，看样子不记得这几月的事，连自己的身体被人占了也不知道。我原本以为至少能从他这里知道些什么。

“小山。”阿武突然开口。

“什么？”

“你和小山。”

“阿武。”容娘从耳房出来，打断了他，“这是昨日刚进门的夫人，大公子的夫人。”

阿武疑惑地看着我，然后低下头去，紧紧闭着双唇，再也不肯开口。

不对啊，我身为阿武的这些天，与荀清莹见过多次，怎还需旁人来说。不待我问，容娘已经向我解释。

“夫人，你别见怪，阿武从小脑子不好，长大也跟小孩儿似的，常常过一段时间就忘事。想必是昨晚喝了烂醉伤到脑子，今天就又记不起了。”

还有这种病？怎么就这么巧，难道这就是我能附在他身上，而后他还能活着的缘故。

容娘往西厢房走去，我赶紧跟上去，贺宜年只说晴姨娘不用给我请安，没说我不能见她。

她的脚步停在门口，“夫人有事？”

“我能见见她吗？”

“姨娘还未起。”

房门开了条缝，一股佛堂的香火纸钱味窜出，想必贺宜年便是常常在此沾染的。

我不死心地跟上去，大力推开门，“哦，那我等她起来。”

西厢房很大一间，一整面的黑漆描金边纳绣屏风，将屋子分为两部分，许是我们的动静惊到了屏风后的人，我听见她咕哝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