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苏南来没有一听到孩子哭声就乱了阵脚,而是认真分辨着那声嘶力竭的哭声中所掺杂的其他声音:“护士同志,我好像听见我闺女说话的声……欸,护士同志?”
她正想和护士说能不能先去传来哭声的病房看一眼,却不想旁边这位看着年纪不大的小护士早就先她一步冲到了病房门口,颇具威严地叉着腰,对病房里的人喊道:“吵什么吵!说了多少次,在病房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要保持安静,不要影响到其他患者!”
这年头,大夫护士说话是相当管用的,更别说病房里还都是被护士扎过针的小朋友——这一嗓门下去,刚刚还哭得正来劲的小男孩下意识闭上了嘴,生怕对方会突然掏出个针头给他扎一针似的,吓得直打嗝儿。
小护士没注意到病房里孩子们的噤声,只唬着一张脸对一旁这孩子的家长说道:“这位男同志,你家孩子哭得这么厉害你咋不管管呢?这病房不是就你家一个孩子住,你们这闹哄哄的,让病房里的其他孩子怎么休息啊!还有,住在这病房里的孩子都是闹肺炎的,本来就咳嗽,你还让他这么哭,这病还怎么好啊。”
被小护士指责的这位男家属穿着一身中山装,胳膊底下还夹着公文包的样子,的确不像是来看孩子的,更像是个刚开完会的小领导。
看上去挺风光的人被小护士这一顿指责,脸就有些挂不住,但又碍于身份不好和个小护士计较,只能带着气儿地揪起还躺在地上的儿子,低声斥责道:“还嫌不够丢人现眼的?你不知道你爹我有多忙吗?今天过来是你妈请不下来假非让我过来替她看会儿的,不是过来替你挨数落的!你现在就给我规规矩矩躺着,躺到你妈晚上过来给你送饭!”
说完,他看也没看小护士一眼,也没管站起来的儿子,从衣兜里掏出烟,像是在故意挑战病房内不许抽烟的规定一般,没点燃只是叼在嘴里,哼了一声地走了出去。
对此,小护士没置气,这样的家属,或者说是这样当爹的男同志她看得多了,只要不在病房里逞威风,他就是爬房顶上抽烟都跟自己没关系。
前提是他那五短身材能爬上去。
至于躺在床上被吓唬得不敢再嚎的小男孩,小护士也没计较他刚刚蛮横哭闹的事,安抚了几句后,正想问苏南来这病房里有没有她闺女呢,就听见旁边病床的家属说道:“圆圆妈你可算是回来了,刚不会儿我才给你家圆圆喂了半碗粥,正喝着那爷俩就吵起来了,你家圆圆好像被闹得有点不舒服,刚也不知道是喊了两声还是哭了两声的,就这样蒙着脑袋不出来了。”
病房里几个陪床的家属都认得苏南来,知道她回村里拿东西费事费力,出于好心加上她本身是军嫂,为人也挺客气挺友善的,几个家属自然得在她回家拿东西的时间里帮着看会儿孩子,给盯着输液换液的。
只是,帮忙归帮忙,大伙儿还是得先顾着自家孩子,像是刚才那一阵闹腾,几个人也都是哄着自家的孩子别被吓着,顾不上管别人,要不是看见苏南来了,几个人估计都想不起来提醒。
旁边床的壮壮妈这会儿是越想越不放心,连忙说道:“你赶紧瞅瞅孩子情况,别给闷坏了。”
苏南来从刚进屋就看到了床上被团起来的被子,确定了闺女就在那团被窝里头,只是碍于当时病房里太过嘈杂,再加上其他五个床位的家属都在屋里,对她们而言,自己只不过是离开半天回去拿东西,要是表现得太激动,难免会让人产生误会。
她必须要克制住所有情绪,并表现出自己只是离开半天去拿东西后该有的表现。
无论身处何境,发生何事,都必须喜怒不形于色。
——这是她在末世学会的第一课。
“我家圆圆应该是睡着了,没什么大事。”面对其他几个家长的担忧,苏南来心中饶是百转千回,面上仍笑意盈盈地同几个家属说着话,“我刚在门口就听见她说话了,但在外头听不清楚,还以为她是睡醒了见我没在找我呢,谁想到一进屋先看见这一团被窝了。”
“她肯定是嫌屋里太吵才这样。”苏南来边整理自己带过来的铺盖卷,边同几个人解释道,“我家圆圆从小时候就有这习惯,只要有一点动静,她就觉得吵得慌,就爱钻进被子里把脑袋蒙住再把耳朵捂住,然后捂着捂着就睡着了。”
说着,苏南来没忘了小护士:“护士同志,我得谢谢您帮我引路。我闺女这是头一回住院,没想到医院病房这么多,我这回去拿趟东西再回来就记不清楚病房在哪儿了,多亏了您忙前跑后帮我找病房,您真是位热心助人的好同志,等过两天我家孩子病好了,我一定要写封表扬信,让医院里的同志都知道,您是个对待工作认真负责,对待住院家属亲切热情的好护士!”
说着,苏南来又扭回头感谢病房里几个家属:“也得谢谢您这几位家属同志对我们家圆圆的照顾,我这回家一趟花了不少时间,多亏了您几位帮忙看孩子,真是谢谢了!”
谁不爱听好听的话。
在苏南来真诚的夸奖与表达感谢中,在场的几个人都不自觉笑了起来。
尤其是在那个像小领导的男家属行为态度的对比下,苏南来的表现可谓是十分加分,让人不免对她更多了几分好感。
小护士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上前帮着她一起收拾陪床躺的行军床:“苏同志你真的是太客气了,这些都是我职责所在,不值得一提!你还是先去看看孩子去吧,就算是睡着了也不能总蒙着脑袋睡。”
“是啊圆圆妈,你还是赶紧看看孩子吧,这要是蒙出一身汗来可别再给孩子晾着。”
在众人关切的催促声中,苏南来又说了几声谢后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坐到了病床上。
看着床上那一团小鼓包,苏南来只觉得自己从走进病房后就澎湃着、翻涌着、叫嚣着的情绪,在此刻达到了最高峰。
她深呼吸了一口,压抑住了自己想要冲上去将女儿抱在怀里好好亲一亲抱一抱的激动情绪,小心地走了过去,生怕会吓到那隆起的“小山包”里的闺女,只敢放轻所有的动作,轻轻地、轻轻将被子剥开,露出了里面已经被被窝里热气闷红了小脸蛋儿。
这是圆圆。
是她女儿。
苏南来的眼泪在此刻决堤,她背对着人群,任由眼泪肆无忌惮在脸上纵横的同时,却仍尽可能地放轻着手上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将熟睡的女儿拢在怀里。
在抱着怀里的“小山包”,听着她酣睡声音的这一刻,苏南来为了重生所走的这一路上经历的痛楚、悲伤以及无尽的惶恐彻底消散了,跟着一起改变的,还有她那颗终于踏实下来的,只差丈夫那一块就能彻底圆满的心。
这时,苏南来才可以说自己是真的活了过来。
望着女儿睡得红扑扑的脸蛋儿,苏南来轻轻摇晃着这个贪睡的小家伙,像是怀抱着无价之宝,哪怕知道女儿睡着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还是轻声用温柔且坚定的声音,一遍遍重复说着:“圆圆,是妈妈,妈妈回来了……”
……
苏南来背对的姿势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叫大家只能从她抱着孩子轻轻摇晃的动作中来分析她的行为——肯定是在怕孩子睡不安稳,抱着哄她睡觉呢。
这姿势,当妈的都懂!
一个病房里住着,又都是差不多岁数的孩子和家长,互相都能理解也都会力所能及地帮忙照顾一二,见苏南来哄孩子睡觉,其他几个家属就都下意识放轻了动作,准备哄自家孩子睡会儿觉,好让自己跟着轻松一会儿。
病房里一下子就变得静悄悄。
在一片静谧中,苏南来感受着怀里闺女的呼吸起伏,只觉得直到这一刻,她才算得到了真正的重生,就像是晚归的倦鸟终于赶回了巢穴那样,好像一切都没变过,是全所未有的踏实。
苏南来抱着宋圆圆轻轻哄着,任由睡意拢上心头而无需再像末世时那样有任何防备、紧张地,渐渐合拢上了双眼。
……
苏南来于末世中紧绷了数年的神经,在这一刻得到了自由的释放,她几乎没怎么挣扎就这样抱着闺女陷入了熟睡中。
就在她酣然入睡中,田小溪等人则已经完成了在集市上为过年而准备的采购任务,如来时那样,坐着牛车回到了生产大队……
“娘!家里有吃的吗?赶紧给我垫补一口,我都快饿昏头了!”
拎着在集上买回来的东西匆忙赶回家后,田小溪第一时间就是喊娘,喊饿,喊要吃饭。
“你饿死鬼投身啊!”正在厨房忙活的邱丽娟被这一嗓门给喊了出来,拿着锅铲挥舞道,“出发之前我不是给你装了好几个饽饽,你怎么还闹饿啊,不会先把饽饽都吃了。”
田小溪连忙躲过来自亲妈的锅铲袭击:“我当时不觉得特别饿,就把那几个饽饽和南来姐分着吃了,谁想到逛个集市那么累,回来道上我就饿了,这会儿更是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南来姐?
啊,望北他媳妇!
邱丽娟不是不知道苏南来的名字,只是队里喊人不是直呼其名,就是谁谁家的,或是谁谁媳妇,或是谁谁妈。苏南来平时和队里人接触少,大伙儿跟她关系没处到直呼其名的程度,就大多都喊她“望北家的”。
如今乍一听闺女喊她名字,邱丽娟还真是有些恍惚。
南来……
她也打南边来这儿十几年了。
邱丽娟突然的恍惚并没有被田小溪在意,早就趁着她妈没注意时跑去厨房明目张胆地偷吃去了。
田小溪从锅里拿了个刚蒸好的窝头,也不嫌烫地吃着,心里十分认同苏南来对她妈厨艺的赞扬:“妈,你是咋用这么糙的棒子面做出这么好吃的窝头的?怪不得南来姐一路上都在跟我说你做饭好吃呢,这大锅饭和食堂饭真是让我少吃了那么多好吃的!”
一听这话,邱丽娟也顾不上走神了,一瞪眼珠子:“说话注意点!大锅饭是国家政策,这要不是快过年了,咱家也不开火!”
作为队里的妇女主任,邱丽娟是具有一定思想觉悟与政治敏感度的,她知道队里现在不少人都不乐意大锅饭,私下里嘀咕不想继续,但谁让政策摆在那里,乐意不乐意也不是大伙儿能说了算的,但就算是再不乐意,作为领导干部也必须得支持、响应政策,不能瞎说话。
田小溪被这么一瞪眼,连刚想说苏南来要送自己红布料的话也缩了回去,匆忙转移话题道:“我回来的时候看见村口围了不少人,我就听见崔爱红说话的声音了,她那嗓门一听就知道,跟着一块赶集的婶子们连家都没回全过去看热闹了,我要不是太饿的话也想过去瞅瞅。”
崔爱红,赵金花的大儿媳妇,在队里的名声仅次于她婆婆和她妯娌,是个路过条狗都得扒拉瞅瞅是公是母,顺便把狗嘴里叼着的骨头仍自家院里的主,也是让邱丽娟这个妇女主任最为头痛的对象之一,连田小溪这个不常在村里生活的年轻人都知道她……可想而知这是个啥样人。
“妈,你知道他们围着崔嫂子是干嘛不?”田小溪是真好奇,平时大伙儿见了崔爱红都躲着走,生怕被对方访出点什么事或是占点便宜的,今天倒是都围了上去。
“能干啥,显摆呗。”
邱丽娟不以为意道:“她这不是刚从娘家回来,她爹妈给了块红布料,说要给她家闺女做成个小坎儿,还想在上面绣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