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一走,纺织厂家属楼有则闲话快速传开,三楼西南角李科员家媳妇,可向着婆家了,从不往娘家带东西,只会把娘家东西往自己小家搬,还拿娘家的东西孝敬婆婆,只进不出,可会算账了。
谁家都希望有这么个媳妇,但谁家都不希望有这样的闺女。
这事传开,最丢人的不是金小红,而是金小红的丈夫李德财。
家属楼西南角,灯亮至深夜,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训斥声,还有噼噼啪啪东西摔地的声音。
停息几个小时,天刚亮,西南角三楼又开始热闹。
门被拍得砰砰响。
金小红勉强把及腰的头发梳成辫子,一抓,细的和高粱秆似的,姓李的这么多年就一招,惹他生气了就抓她头发,把那些抓下来的头发放进一铁盒,存满了,就用碎布缝一个小人,把那些头发塞小人当内胆。她在床底下发现了十几个小人,她想扔了,只是提了一嘴,又被丈夫狠抓了一顿头发。
之后,她就没敢再动那些小人。
昨个,李德财头一次不顾她喊叫,直接上手一撮撮地拔她头发,头皮都冒血了,所以她才想躲,没想到,她越躲,那男人抓她头发的力度越大,还露出瘆人的笑,好像她越痛苦,他越兴奋。她尖叫着喊松手,那男人却双手全上,拉扯间,撞翻了客厅不少东西。
这会儿,客厅还一片狼藉,金小红只想开门看看是谁,然后打发走。
家丑不可外扬,家属楼里可有不少人羡慕她,虽然是个乡下姑娘,却能嫁给城里工人,丈夫还对她好,不嫌弃她生了两个丫头,对她总是和颜悦色,就没见他们夫妻俩红过脸吵过架。
外面那些人当然不会知道,李德财在家根本不爱搭理她,只是每段时间抽疯一回,抓她点头发而已,她能忍。
但昨个,他们闹得动静那么大,邻居们肯定都听见了,也许外面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大早就敲门来打听的。能找啥借口,借盐还是借粗?
金小红忍住心中不耐,小心翼翼开了一个门缝,刚要把头探出去,门被人猛地推开,砰一声,金小红后背撞到墙上,木板撞她脑门上又弹回,在第二次要撞上时,金小红赶紧从门口钻出来,也看清了闯进她家的高壮汉子。
“金三条你疯了,我又不是不给你开门,着什么急,我头撞疼了得住医院,给我五块钱。”
金三条才不搭理金小红的狗吠,这里他之前就来过一次,因为金小红说,姐夫不喜欢外人来。要不是那次金小红腰疼,得让他当劳力提东西,他连自己亲二姐夫家的门朝哪边开都知道的。那回,金小红让他放门口,就快回家,连家门都没让进,更别说让他喝口水坐下来歇歇。
吃他金三条挣工分换来的粮食时,一口一个家里人相互接济。
用不着他了,恨不得他这辈子别上门打秋风。
你不是爱打秋风,却防着我吗?
那我就有样学样。
金三条扫视了圈客厅,看到靠窗的那边隔了间小屋,门开着,打眼一扫,就知道那是厨房。
煤炉子上坐着水壶,屡屡白烟缓缓地冒着,时间还早,不到做饭点,煤炉子下面应该封着呢。
这可是好东西,金三条冲着煤炉子就去了。
他可是背着筐来了,找他们大队手最巧的,帮忙编了个最大的,他背上后,长度从肩膀到屁股,盖的严严实实,宽度远超他肩宽。
先从旁边水缸里舀出满满一瓢水,把烧水壶提起来,凉水一浇,蜂窝炉子灭得彻底,金三条把背上的筐卸下来,先把炉子装进去,再一点点扫荡整个厨房。
等金小红跟过来,只见小弟筐里装着煤炉子,烧水壶,这会儿又翻箱倒柜,把厨房里的油盐酱醋,米面菜刀,全往地上的筐里装。
“金三条,你到底要干嘛!”
金小红上前拦,金三条举着擀面杖胡乱挥。
挨了好几下后,金小红自己不敢拦了,就连忙跑进屋,把老李扯出来。外面这么大动静,邻居都跑过来看热闹了,家里男人却躺在床上当死鬼。
还有家里那俩赔钱货,昨个看她疼成那样,那俩白眼狼胆小鬼就躲在屋里不出来。
这会儿,家里东西都要被搬完了,还缩在屋里不出来,躺床上孵蛋吗?
先把老李扯出来,又去踹闺女房门。
三脚,门就开了。
她就说,怂蛋成双,早就醒了,却不出来帮忙。
一家人是都出来了,却依旧拦不住金三条的三光扫荡。
李德财堵在厨房门口,不让提着筐的金三条出来。
小舅子筐里的那条肥肉,是他这个月的所有定量,他一点都没吃着呢。还有筐里的锅碗瓢盆,厨房没了这些,还教厨房呢,他家一会儿拿啥做饭,不对,下锅的米和菜也在筐里。
金三条朝着李德财冷冷一笑,“不是倒插门,却天天让媳妇回娘家讨粮食,二姐夫,你这女婿当的可真轻松。”
堵在厨房门口的李德财瞬间脸红,门口看热闹的议论声也传进屋里。
“我昨个就听说这事了,还以为是有人瞎传的呢。”
“李科员这小舅子也够傻,让姐姐占了这么多年便宜,这会儿才回过味来。”
“我听人说了,是金小红哄着家里老娘给的,这小舅子不是傻,是太孝顺了。”
“哼,说傻,谁傻,李德财都不傻,娶一送一,娶媳妇送粮仓,可真会算。”
议论声越来越大,好像生怕他听不见似的。
李德财觉得丢脸,但转念一想,名声还没坏透,他得赶紧抢救。
“这事我真不知道,家里吃什么都是小红管,要是小红真这么做了,我也得好好问问她,我给她那么多家用,那些钱去哪了,竟然跑回娘家要粮食。”
听李德财这么说,金三条拳头硬了,这男人还能再没担当吗?
金小红听到老李这么说,第一反应是质问,但收到老李的警告眼神,她立马站队自己的小家,出声附和道:“我家老李每个月给我十五的家用,我们一家四口,吃啥买不到,你张口说我回娘家拿粮了,就拿了?谁看见了?”
金三条没想到,金小红除了挑事,没良心外,还足够无耻。
这一对,还真是,没担当迎娶大无耻,无耻到家了。
气愤至极,金三条忍不住笑出声来。
“供销社卖的粮食,和直接从乡下拿的能一样吗?麦子带着皮,苞米粒里还掺着土。”金三条提着筐往外走,肩膀一撞,就挤开了堵在门口的李德财。
软脚虾一个,身高不超一米七,细胳膊细腿的,在乡下,五个公分都挣不到。
提着筐往门口走,金三条让邻居们看看他拿的粮食,是不是供销社卖的那种弄好的。
楼上楼下同层邻居看热闹不嫌天太早的都堵在门口,见金三条这不怕人看的样,就知道这人没说谎。
那编瞎话的,只能是屋里那俩大人。
邻居们很给金三条面子,凑过去扫了两眼。
金小红想跟到门口把小弟拉回来。
她刚动,就被老李拉住。
“还嫌不够丢人,你制不住他,只会让他闹得更厉害!”名声抢救无效,李德财处于盛怒中,但他不敢对别人发火,也就能吼媳妇两句。
金小红看老李满脸狠厉,昨晚被狠抓头发的记忆猛地涌上来,金小红不敢动了,怕昨晚之痛再来一次。
只求小弟早点带着东西走,她过几天再回娘家要回来不就得了。
“我命苦啊,和媳妇结婚五年了没孩子,但我这二姐却跑娘家挑唆我娘和儿媳打架。我也不知道我这二姐安的什么心,她嫁进城里,住的是楼房,穿的是没补丁的新衣裳。她过得好,为什么就见不得我过得好。”
金小红没想到她撺掇娘骂儿媳的事,会被护媳妇护得紧的小弟知道。
金小红掰开老李抓住她胳膊的手,拼命扑向门口,至于老李之后会不会找她算账了,她顾不了。
现在她不说点啥,不就成默认了,之后小弟怎么可能还会借粮给她,城里日子看起来是体面,但体面不能当饭吃,就老李每个月发的那点粮票,全用来买粗粮,全家勉强能吃饱,但老李爱每月吃点荤腥,一顿不过瘾,常用粮票换同事们的肉票。没了娘家人的接济,她这日子根本过不下去。
老李不当家,不知道她的难处。老李知道她从娘家要粮,却不知道一年到头,她从娘家带回来的粮食,差不多是两个人一年的口粮。
如果她再也不能从娘家弄到粮食,她会过什么日子?细粮再也别想,老李吃不够肥肉定会发火,倒霉的还是她。
金小红刚扑到门口,就朝小弟哭着嘶喊道:“我没和娘说秀儿不是,更没让撺掇她们婆媳打架,小弟你怎么会这么想过,我太……” 难受二字还没喊出来,刚抓住小弟的袖子,身体猛地被人推开,扑通一声,金小红跌倒在地,膝盖正好磕在门槛上,她疼到牙齿打颤,想叫却叫不出声,小猫似的呼叫,谁都没听见。
看热闹的,忙着听金三条抖家丑。
屋里的李德财憋住火气,把头偏向窗外,只要我不看门口,门口那些人投在我身上的鄙夷目光,我就看不到,看不到就当不存在。
李家姐们靠墙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她们之前拦过爹抓娘头发,但那样爹就会转手抓她们的。现在她们不能出去,要不然被骂的人就会变成她们。
金三条只以为金小红被他一推,吓破了胆,不敢再瞎咧咧。
没人插话,他说得更起劲, “我这好二姐啊,和我大姐是双胞胎,但长得不一样,内里长的那心,颜色更不一样。我娘摔了大半年,我大姐嫁的远,回一趟娘家来回得四五个钟头,那隔个几天就会回来两天照顾娘。我这好二姐,回趟娘家半个钟头,娘身体好时,三天两头往家跑,娘摔了要人端屎端尿了,两三个月不回去。回去也是两手空空,回娘家搬粮食去了。
哎,屋里那俩外甥女听着啊,以后就这么对你娘。这叫一代传一代,可别断了代,要不多可惜!”
李芬和李芳像被戳中心思似的,身体一颤,把头朝地扎地更低,娘总骂她俩白眼狼,现在舅舅教她俩怎么当白眼狼。
“金三条,闭嘴!”金小红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来,喊完,彻底虚脱摊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