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程嘉醒了。
入目是天花板的死白,呛鼻的消毒水味道几近窒息。
耳边嘈嘈杂杂,震天动地。
“太好了,乖宝你终于醒了。”
“爸爸妈妈再也不阻止你谈恋爱了。”
“都是我们不好,都是我们的错。”
一向不苟言笑的父母抹着泪,他的精英父亲喜笑颜开,手里电话一个接一个不停,仿佛向各路亲戚奔走相告着喜事。
程嘉迷惘了。
就连他中考那年考上重点高中,他都没见过他们这样的不顾形象、喜极而泣。
他们从小教育他,男孩子要坚强,要学会割舍情绪,流眼泪是一件很羞愧的事情。
白大褂、蓝口罩模样的人围成圈,里里外外三层,叽里咕噜,交流着专业的医学术语,明明都是普通话,程嘉却听不懂。
唯一听明白的是,每个人都不住感叹,这是个医学奇迹。
喉咙寸寸刺痛钻心,火辣辣的。
仿佛热酒烫口,呛意直涌进鼻腔,又顺着喉管而下,搅得肠胃天翻地覆。
程嘉是忍痛的好手。
面上一派风轻云淡,无人留意他的异样。
剧痛过后,他迟钝的脑子终于活络。
“那个,爸妈。”混乱中,程嘉抬手,“请问你们在说什么?”
双双垂泪的一双男女对视,惴惴不安挪步上前。
“不好意思,我好像……失忆了?”程嘉挠头。
02
这话把程家父母吓得不轻。
在病床上躺了六年的程·植物人·嘉醒来后,被按头安排一系列检查,包括不仅限于头颅磁共振、心理量表,全身检查做了个遍。
一目三行过完检查结果,医生严肃的表情变得松弛,他轻轻把检查单放在桌上,笑着说:“孩子没什么毛病,除了部分记忆缺失,可能是大脑开启应激保护机制的缘故,这不是什么坏事,其他身体都康健的。”
“我们心安了。”程父程母相视而笑,语气带着后怕,“我们不是合格的父母。”
“没有谁出生就会做父母的,你们不用着急也不用担心,回到家后可以让孩子多接触旧物旧人,多聊聊从前的事,记忆会慢慢恢复也说不定。”
“会恢复吗?”闻及此,程母面色一僵。
“怎么了?”医生看到他们上眉的喜意骤然下坠,有些疑惑。
这好像不是喜悦的表情。
“如果实在迫切的话,可以带孩子去看看精神科医生,他们会给出更加专业的建议。我毕竟不是干那行的。”
“嗯,我们家亲戚有的……没事,我们会的。”
“谢谢你,医生。”
目送病人家属离去,医生揉揉眼。
如若他没看错的话,那是硬生生挤出的、一个苦涩的、艰难的笑容。
03
此后,程嘉又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住院期间,不论何时,程父程母总有一个陪护左右,一日三餐按时送达。
“爸、妈,你们不工作的吗?”程嘉稀奇了。
“工作哪有你重要?”程母宝贝得打紧,“你就是我们的小心肝。”
没由来的,程嘉抖了抖身体。
从前,比登天还难的夸奖终于穿风过雨落在他身上,他却没有小时候那样期待了。
“呵呵。”程嘉笑了一声,婉拒母亲喂饭的请求,麻利地往嘴里扒饭。
04
一个星期后,程嘉被接回家住。
丧失六年记忆的他,破天荒的,很好地适应现在的生活。
六年,家里的布局摆设照旧。
只是父母好像变得恋家了,不再往外面跑了。
爸爸辞去工作,洗手作羹汤,天天变着花样研究新菜式。
妈妈换了单位,每天准点下班,傍晚都会带来一些增添幸福感的东西,有时是花束,有时是香薰,装点家中。
于是,程嘉每每从外边回来,第一时间迎接的,是玄关处鞋柜上白铃兰的幽香,随后,是父母的笑颜。
他该是要满足的。
这是他从前想象的一家三口幸福生活的具象化,反复出现在年少的梦里。
“对了妈,我想问你件事。”程嘉看着从零到满的空碗,色泽鲜艳的菜堆叠如山,连忙制止。
“乖宝你问。”程母停下夹菜的手,眼睛满满都是她的儿子。
“您之前医院说,不阻止我恋爱,是什么意思?”
05
作为一觉醒来生命长度突然少掉六岁的程嘉同学很是乐观。
六年嘛,他没什么变化。
不管是容貌,还是经济能力。
除了失忆。
前途一片光明又灰暗。
“我的脸真帅。”程嘉摩挲下巴,自恋极了。
“呵呵……”程母说得小心翼翼,“乖宝,你要不要去理个发,这刘海是不是有点挡眼睛了?”
程嘉的发型曾是寸头,很清爽的那种。现在头发蓬松微卷,刘海太长,有些挡眼睛。
“是啊。”程父附和,“有些挡视线了是不是,再过几个月要过年了,新发型新气象?”
“不用了,我看这样挺帅的。”程嘉咧嘴笑。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失忆前后风格变化这么大,不过,还不赖嘛。
帅气逼人。
程嘉对镜一顿咔咔摆造型。
六年时间,他从一名清纯男大,光荣地变成家里蹲待业青年。
所谓阻止恋爱,经父母解释,是一个口不择言的乌龙。
程嘉扼腕之余连连叹气,好吧,他还是高贵的单身贵族。
直到学生时代的好友组局约饭,他这才意识到,原来时光静水流深,一直在流动。
出发前,兄弟群里有人发言。
【报告程总,可以带家属吗(狗头jpg)】
程总是程嘉的外号。
大学时候,程嘉出手阔绰,常常下晚自习后请大伙吃夜宵,出去玩吃饭抹零,于是得到一个王霸之气的称谓。
程嘉笑骂了一声,回复:【去你的!(提刀jpg)】
曾经嚷嚷谁先脱单谁是狗的室友结了婚,有了娃。
这次聚会,捎带家属。
程嘉乐,这哥们当年还说他最后脱单呢,没想到是第一个。
陆陆续续的,其他兄弟进门,纷纷携带家属。
“怎么一个个都拖家带口的?”程嘉不经捧腹,惊到掉下巴。
“比不得程总啊。”哥们笑。
兄弟之间无需多言,说你康复了你回来真好都是矫情。
推杯交盏,身边男人们的话题由世界杯魔兽游戏变成家长里短,房价彩票。
场子里少有的未婚男士程嘉表示很尴尬,默默退到角落喝果汁,神情哀怨。
至于为什么喝果汁。
那是组局的哥们知道他刚出院,不宜饮用酒精,硬生生断了他的乐趣。
“你怎么不带你爱人来啊?"耳旁有哥们问,程嘉未理会,问的不是他。
他21年母胎单身一枚。
哦不,现在是27年。
“程总,怎么不说话啊?”哥们推搡了他一把。
“在……叫我?”程嘉愕然,指了指自己。
“你看这角落除了你我二人,还有其他人吗?”有的不知情住院的兄弟乐了,忍不住揶揄,“拜托,哥们好奇死了,能不能让我偷偷看一眼,是什么样的天仙把我们程总迷住了?”
“相信我,我嘴巴很严的。”
06
回到家后,联系兄弟的说辞,以及醒来后父母异常关切的举动。
程嘉咂巴着,哪哪想,哪哪不对劲。
最后得出结论——
父母有什么在瞒着自己。
一定。
程嘉打电话给自己的表弟程宇。
这个表弟一向与家里亲近,人又单纯,嘴里漏风是常有的事。
两人年岁相仿,长大后不常见面。
但小时候程嘉父母工作忙,程嘉经常被丢到表弟家寄宿,两人有过一起开黑、一起挨骂的革命情谊,情比金坚。
程嘉忍痛拿出珍藏多年的游戏收买程宇,在表弟打胜一局、最兴致高昂时刻,不经意发问:“我曾经谈过恋爱?”
“是是是啊。”程宇抚摸着挚爱不撒手,猛然听到这句话,小鸡啄米地不住点头,忽而卡壳,语锋一转,“呸呸,是是是个屁。”
程宇尬笑,内心有苦说不出。
“表哥你这性子哪来的姑娘喜欢你。”
这要是……
姑父姑母非打死他不可。
“嗯?”程嘉尾音微微上扬,从身后又摸出一个光碟,在程宇面前晃了晃,“真的吗,你想清楚再说。”
“真的。”程宇咽了下口水。
他答应姑父父母的。
他是个有尊严的人。
直到程嘉摸出第二个、第三个……
好吧,他屈服了。
这可是限量版呜呜呜呜呜。
“不许反悔。”程宇忙不迭收拢入怀,意识到自己过于狂热,有些变态,不禁轻咳两声,“你那段恋情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当时和姑父姑母吵得不可开交。”
那就是真的有咯。
程嘉不禁捏紧衣袖:“ta是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当年保密工作做得可好了,宝贝的很,我们谁也没见过。只知道你叫她亲爱的,你叫她宝贝,可把我腻歪死。”
“不过要我说,真不值得。你出车祸成为植物人的六年里,我一次都没见过那人来看你。可见是个狠心的。没准现在已经结结婚生了小孩。”程宇絮絮叨叨,“表哥,你也该放下了。”
程宇见表哥没吭声,越说越不忿,把自己气着了,“当时出了车祸,她连个影子都没有,真的是……”
毫无缘由的、抽搐,心脏在剧烈搏动,振聋发聩。
程嘉感到这颗心不属于自己,甚至要跳出这具青年人的躯体。密密麻麻的痛意割过每一寸皮肉,刺得他体无完肤、避无可避。
血液倒流,喘不过气。
他在忍。
“不准你说ta。”终于,他尖叫着嗓子。
火山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