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大烟到底还是给买来了,一并还有烟枪。
大哥面目模糊地在青烟里吞云吐雾,把旅馆的床当烟床。
周慎看着大哥**似的脸,迷瞪的眼睛,松弛的眉毛,被青烟混淆的轮廓,这般神情在夜里常见于张公。
那时他不知道大哥是怎样的状态,当然后来他晓得了,无非是空虚,失败,找个地方藏起来,以为能偷生。
韦辛拿帕子捂住口鼻,整个人写满厌恶。
他叫人去把大嫂找来。
不是为给大嫂一个交代,是为了看大哥兵败如山倒。
当然,场面话得说,他扶着大嫂,“嫂子,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叫你看一看。”
自己都有些紧张呢,快了,快了,大哥快要众叛亲离了。
他大仇就要得报。
看着大嫂微隆的小腹,他心里很恶毒,孩儿啊,你可知你爹爹比阴沟里的老鼠还不如呢!脏得很,你看见莫?谁都不要靠近他,好像他生了烂疮!
一面还安慰大嫂,“大哥他,或许也有苦衷……你莫要动气,莫伤了孩子……”
大嫂更慌,这可怜的女人,“小五,老爷到底怎么了?”
老爷——老爷?嫂子啊,他快成阶下囚了!这声老爷,你还能叫几天?
快笑出声来。
扶着大嫂,进门。
大嫂还不敢认呢,呆在那里,迟迟不迈步。
他推波助澜,往里面讲,“大哥啊——大嫂看你来了!”
咬牙切齿,又恨,又狂喜,手都在颤抖,谁知风水轮转,你赶我出家门,可想过毁在我手上?
还嫌不够,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尖又细,像王公公,“这味道,对孩子很不好——大哥,莫要再抽大烟啦!回头吧!”千万别回头,就这么一路走下去,走到万劫不复,走到身败名裂。
打碎大嫂一切的幻想——别挣扎了,你的丈夫,他就是个大逆不道的烟鬼呢!
还有,还有,还有那个名叫白云的男人。
什么时候说好?
怎样说才能叫夫妻二人彻底反目?
大嫂站在大哥身前。
大哥受了惊吓,猛地丢弃烟枪。
他已恢复神智,问她,“你怎么过来,谁带你过来!”
他并不心疼他怀孕的妻子呢,周慎想,大哥这样的人,在这种时候只会觉得丢了面子。
迎上大哥目光,是我把人带来的,你知道,但你能把我怎样?
大嫂蹲下身,和大哥平齐,“我们回家?回家再说。”
这妇人,她还站在丈夫的一方,她要拿孕妇身份逼迫他们放大哥回家——你们怎么忍心欺负一个身怀六甲的可怜女人的丈夫?
但他怎么能饶过这对夫妻,大好的机会。
他问,“大哥,大烟你也抽了,和我说说白云吧,你是怎么养了一个男人做情人,又是怎么把他杀死的。”
大嫂的背影猛烈地颤动。
真好,他看着大哥,仔细地,剖析他惨败后每一寸脸部的扭曲。
自作孽不可活,有什么办法?他不过是把真相公之于众吧,至于大嫂,或许人家要说他不近人情,但谁能说他做错了?
韦辛帮腔,“你快点交代,干脆点,像个男人,你拖能拖到哪天,这里可没人愿意留你,乌烟瘴气。我早报了官了,你是想在这里说完,还是想被关进局子里说完,你在这里说,指不定张先生还能讲几句好话,让你死得容易点,你是不知道警察怎么撬罪犯的嘴,也没见识过辣椒水老虎凳,否则哪里还能在这赖着,早跪下来求张先生了。”
张公还披法兰绒,端着酒杯,对韦辛的话很受用。
四面楚歌,已互换了身份,而今他是刘邦。
大哥仍不愿说。
他怎么会放过大哥?
大哥不说,他替他说。
“你养着他,把他当情人,把他当娼.妓,把他当你发泄兽.欲的工具,你带着他一起抽大烟,他死前你还在折磨他,你喂给他鸦片——然后他慢慢死在你身下,对不对。”
他是猜的。
“是他带着我抽大烟——”
大哥怔住,他失言了。
周慎看着嫂子的空白,那是只看背影都能看出来的空白,没有失望,怨恨,恼怒等等具体的情绪,只有空白。
到这里为止,他满足了。
大势已去,穷寇莫追,他并不用目睹乌江边自刎的霸王,那该留给史书去写,去讴歌,去赞美,去惋惜,他只要赢。
鸦片烟的味道并不好闻,他退出酸臭的屋子。
不过片刻,从进去,到出来,他胜利了。
胜利到手,把玩一阵,也不觉得怎样,大仇得报,往后该去何方。
大哥真的这么容易就倒台了?
忽觉得很空虚,没个着落,他做的这一切,从留宿张公府上开始,或者就是为扳倒大哥,但真扳倒了,又觉那么容易,好像很不值得。
在张公这里,要做什么都很容易,但假若没有张公,他会死在什么时候?
回家的时候?跪在祠堂里,谁知要跪几天?
从小西山回来的时候?没人庇佑,不定他已给人陪葬了。
谁都要看位高权重者的脸色,他是妾为丝萝愿托乔木,偶然攀上高枝儿罢了。
当夜张公先回南京,从小路走,另有一队车,由韦辛带着从大路走,他和恩娘万里留在苏州,次日走。
一并留下等到次日的,还有崔秉文。
崔秉文有家不回,非住旅馆,他视而不见,独自回屋。
叫一份夜宵,甜点甜粥,一杯苦茶,坐在沙发上慢慢吃,细细地嚼,而后咽下。
他已习惯有一面镜子在手边,吃饭也把镜子搁在桌上。
张公说他像爹爹,爹当年是怎样的气韵?
快要不能记起,只记得他一身官服奔赴国难,生死祸福置之度外,跑死多少匹马,不眠不休,赶到京城。
恩娘打那天起就抱着他在院门口等,不知安慰自己或安慰孩子,一遍遍讲,爹爹快回来了,快回来了。
这般地等着,日复一日,由夏等到冬,等来爹的身后哀荣。
老太太重新出山,拄着拐杖,坐在上首,落字铿锵,“咱们周家还没绝后呐!我的好孙儿们,爹爹没了,恩奶就是你们的靠山!”
恩奶明明想哭,但眼泪全咽回肚里去,他只在夜里听见恩奶哭,婴儿一样,哭声细得被风一吹就要散了。
哽咽得难过,他起身,走到阳台。
夜风吹着很舒服,尽管寒冷。
不在意地一望,看见崔秉文——他也靠在阳台上,戴他的眼镜,捧一本书在读。
相隔不远,他呆望着。
这人做什么都好看,他只消随意把身体往哪里一靠,像随时准备揽谁入怀,一张锋芒毕露的脸,分明该是野兽那一类做派,偏偏他自律到叫人绝望。
常人是发乎情止乎礼,但他像没有情,只有礼,从不逾矩。
又恰因为这样,总叫人想撕开他过分的礼节,看看里面到底是怎样的怪物。
不知什么时候,崔秉文抬起头,往他看过来。
眼神相触,他躲得有些狼狈,仓皇回屋,但有预感,有希望——秉文会来敲响他房门。
当然会。
他开门,看见秉文,看见秉文浴袍下莹白的锁骨,身体比大脑先做出反应,偷情的快感,什么也不顾,他关上房门,咬秉文的唇。
原来他才是兽。
“小五——”秉文按着他肩膀,“小五!”
他已送上门了,上好的一块肉,秉文不要?
“张公的人……没走干净……”他听见秉文说话,也听见话里的颤抖。
“如果人都走干净了,你要不要我?”
意乱情迷,他祈求他的答复,只要他点头,只要他点头……
但秉文只是沉默。
分明想要!
妒火要把他烧死了,秉文,谁都能叫你秉文!
他把手伸下去,忽而笑了,都能看见自己眼里莹莹的绿光,他问,“我当你是正人君子?嗯?秉文?”
崔秉文头别到旁边,想把身体拧走。
他怎么能放他走,这道貌岸然的小野兽,装得真好,骗他这么久。
他唱窑调,谁能想见初次听的时候他也面红耳赤,现在已哼唱得百转千回了,“我二人,口对口,腮对腮,崔哥哥——的舌头尖——点上了我的牙床……”
秉文往后退,往后退,至退无可退,他得逞似的,把他往床上一推。
“你既不要,为什么来找我,反正我白给人嫖了,你还比那老头子年轻干净些。”作践自己,好像非把自己贬进尘埃,才不会给旁人任何的机会来贬低。
自己都把自己骂透了,还有谁能来骂?
秉文翻身,把他压着,他哼一声,嘤咛似的,极尽媚态。
但秉文没有动作。
不知多久,他静静躺着,听秉文的呼吸,由快而慢,秉文胸膛里那颗拳头大的心脏,透过两层衣服,透过薄薄皮肉把跳跃的力度传导至他身上。
“小五。”秉文讲,“我带你走吧。”
崔秉文把自己撑起来,轻轻在他脸颊上落一吻,“大仇已报,随我走吧。”
他冷笑,“你舍得放下?你身边不是还有什么薛瑞,还有什么同志?”
“我能兼顾——我不能给你那么重的承诺。”
能兼顾?不是我舍得,而是我能兼顾?
简直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