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上来告诉老太太沈卓凡到了,老太太干涸的眼睛里终于有了几分神采,在苏澜的搀扶下下了楼。
看到两年未见的爱孙,老太太眼里隐隐有泪,想低斥他“你还知道回来?”,但周围数百眼神盯着,她终究也只是说了一句:“回来了。”
与两年前相比,沈卓凡瘦了一点,显得眉眼更加凌厉。
他上前抱了抱老太太,叫了一声“奶奶”,然后低声说了几句话,苏澜隔得远,听不真切,但看到老太太脸色好看了许多。
苏澜默默退到人群中,眼神盯着自己的脚尖,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但到了此刻,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她不知道沈卓凡有没有看到她,或许有或许没有,他的眼神从始至终都没有落到她的身上。不过,对他来说,看到或是不看到又有什么分别?她已经是他生活之外的人了。
其实这样也挺好。
“苏澜。”
苏澜的思绪被熟悉的声音打断,她循着声音看过去,见到了五年未见的庄娴——沈柏年的母亲。
与五年前相比,庄娴沉郁了很多,不复往日的娇媚。
“庄阿姨。”苏澜叫她,然后几步走过去:“好久不见了,您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呢。”庄娴看了眼人头攒动的大厅,拉住她的手,“走,我们出去说。”
后花园里空无一人。时值盛夏,花园里花团锦簇,绿植茵茵,但因为整座宅子都沉浸在悲伤里,所以这些花和草似乎都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庄娴亲昵地拉了苏澜的手到太阳伞下的长椅坐下,“你怎么样呢?还是在市里教书吗?”
苏澜垂眸,“我回苏市去了,在那里的高中上课。”
“回去好,在这里伤心事太多了。”庄娴的眼神里沉淀着厚厚的一叠哀伤,看到苏澜,荡起一些复杂的情绪。
她仍记着那时候,她老催促沈柏年找女朋友。沈柏年虽然孝顺,但历来有主见,在这件事情上总是插科打诨,不正面回答她。
有一日,在餐桌上,两父子聊当前的政局聊得太投入,庄娴被冷落许久。饭还没吃完,她便不高兴地离开了餐厅,惹得两父子不得不暂停话题,苦笑着追上来哄。
那时候的庄娴不是不幸福的,生于富商之家,从小生活优渥,长大后又顺理成章嫁到门当户对的沈家。而沈闻舟作为沈家长子,相貌出众,还执掌着沈氏,难能可贵的是,他对她极尽爱护,身旁的人都知道他是如何宠爱他的妻子。
婚后没多久她就怀孕了,孕反很严重,没日没夜地吐,有一次把胆汁都吐出来了。沈闻舟心疼她,想让她去医院把孩子拿掉,但是她舍不得,就这么吐到9个月把沈柏年生下来。
知道她怀孕辛苦,生下沈柏年后,沈闻舟便不打算再要孩子,一心一意培养沈柏年。好在沈柏年很乖,一路照着他们的期望成长,对母亲庄娴也是一味的哄着顺着。
她记得那次因为他们的冷落,她气闷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沈柏年对她说“您要是不生气,我给您找个儿媳妇来”,她才破愁一笑,揪着沈柏年八卦了好一通,问他是不是有喜欢的对象,又问对方姓甚名谁,长得怎么样,是哪家的千金。
问到一半,她又说:“不管是不是谁家的千金,我都无所谓啦,只要我儿子喜欢,怎么着都行。”
那时候沈柏年终于像个正常的大男孩,眼眸里闪动着恋爱的甜蜜,他告诉她,那个女孩子叫苏澜,小他好几岁,父亲是大学教授,本人在高中教地理。
儿子把话说得这么具体,庄娴快乐得像个小女孩,还没见到人,就满意得不得了:“老师好呀,以后你们的孩子就不愁管教啦。”
晚上,庄娴将衣帽间的首饰拿出来铺了一床,选来选去,没选到满意的,皱着眉发愁。
沈闻舟洗了澡出来,看到爱妻愁眉不展,就问她怎么了。
她苦着脸说,“你儿子交女朋友了,我想去见见她,但是找不到合适的见面礼。”
沈闻舟既高兴自家儿子终于找到女朋友,又觉得自家老婆可爱,好笑地出主意:“明天我把市中心那家珠宝店包下来,你慢慢选。”
庄娴这才满意,慢慢高兴起来。
当时在店里选了什么她忘了,因为她所有心思都在未来儿媳妇身上。
挑好礼物,她便到沈柏年的办公室去找他,好一顿撒泼打滚才让他答应带她去见儿媳妇儿。沈柏年虽然无比头痛,但禁不住母亲的软磨硬泡,最终当天晚上就把苏澜带出来见她。第一眼看到苏澜,庄娴就喜欢,长得白白净净的,身上有书卷气,说话也温柔,很配她的儿子。
只是她没想到她的儿子会发生意外。
有时候庄娴会想,可能每个人的幸福都是定额的,她的前半生太顺遂太幸福,所以在她的后半生就要去承受这些从未承受过的痛苦。
沈柏年意外走后,庄娴一夜之间失去了不谙世事的少女心态,再也开心不起来。沈闻舟痛失爱子,又不忍爱妻整日整日以泪洗面,便放弃沈家的一切,带着她到国外散心,这一去便不再回来。
……
记忆太好是一件很伤人的事情,庄娴脸上布满了哀伤。
这种情绪迅速感染了苏澜,她心里沉重得难以呼吸。
“庄阿姨,您这次回来,打算留下来吗?”苏澜找了话题。
庄娴看着远处热烈盛放的月季,摇了摇头:“等爸爸的葬礼结束,我和你叔叔就回去了。”
话题说到这里,便进行不下去了,苏澜沉默下来。
彼此沉默了一阵,庄娴突然转过头来,“听说这些年你还是一个人?”
苏澜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嗯。”
“你还年轻,不要困在往事里,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我想,如果柏年泉下有知,你还是一个人,他也会难过的。”庄娴拉住她的手,“你是个好姑娘,但就是太傻了,别这么下去了,你应该去谈恋爱,去结婚,而不是这样蹉跎青春。”
庄娴的话让她很难过,有很多事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庄阿姨,其实我也有尝试的,可惜运气不太好。”
庄娴叹了口气,“好孩子,你这些年受苦了。”
“庄阿姨,其实我没有你认为的那么好,我也有很多缺点,也许这就是我一个人的原因。”
“傻孩子,阿姨再也没见过比你更好的女孩了。”庄娴抬手帮她把碎发别到耳朵后面,“是我没有福气,没能让你和我成为一家人。”
庄娴的夸赞让苏澜觉得惭愧,“庄阿姨,谢谢您对我这么好,在我心里,您就是我的家人。”
庄娴欣慰地笑了笑,“既然你把我当家人,那我就要以长辈的名义要求你了,接下来好好接触新的人,尽快解决个人问题,能做到吗?”
苏澜抿唇:“我努力。”
两人说话间,保姆寻来,看到她们俩,松了口气,“太太,您在这里啊,先生到处找您。”
这些年来,沈闻舟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庄娴,就怕她想不开做傻事。
“我这就过去。”
庄娴站起来,对苏澜说:“走吧。”
*
几天后,沈均山下葬。
葬礼结束,庄娴和沈闻舟便要回维也纳,苏澜去机场送他们。
上飞机前,庄娴在机场外抱了抱她,叮嘱她珍惜眼前人,苏澜不想让她担心,一味地点头说好。
沈闻舟看着苏澜,心中五味杂陈。
当初儿子交了女朋友,沈闻舟比妻子更早知道——沈柏年身边的秘书就是他的人。得知这个女孩的存在后,他暗中派了人去查,发现这个女孩子家世清白,刻苦上进,在儿子之前甚至没交过男朋友,是个很单纯的高中老师。
收到私家侦探交给他的资料,他看着照片里干干净净的女孩子,以及她漂亮的履历,含笑认可了儿子的眼光,虽说家世跟他们家比差得太远了,但这女孩着实不错,看起来性格很好的样子,以后和妻子肯定处得来。
所以他没有插手儿子的这段感情,也没有去问,就等着儿子哪天亲自告诉他们。
只可惜,造化弄人。
如今再次见到苏澜,沈闻舟心中难免酸涩,他的儿子不在了,而从前跟在儿子身边的那个温柔灵动的女孩子,现在眼神空洞,没有朝气,对未来显然已经没有了任何期待。
他心中觉得惋惜,临走时劝她:“画地为牢是最愚蠢的,苏澜,你应该走出去看看。”
苏澜在机场待了很久,直到他们的那班飞机飞远了,再也看不到了,她才转身到地下停车场开车回苏市。
车刚上了高速,她就接到了老太太的电话。
前几天,老太太抱怨没有她的联系方式,苏澜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她。
老太太问她在哪里。
“奶奶,我在高速上,我请的假时间到了,我得回去上课了。”
老太太不太高兴:“苏丫头你又一声不吭地跑了,你走之前总得跟我说一声啊,害我老人家一直等着你。”
这几天苏澜一直陪在老太太的身边,甚至陪着她一起睡觉。苏澜知道她对自己的依赖更甚从前,但是她没有理由继续陪在她的身边。
在沈宅的这几天,她碰到沈卓凡三次,每一次他的视而不见都让她觉得难堪,她只想快点逃离。
“对不起,等我有时间再来看您。”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周末总有空吧?如果你嫌开车太累,我让陈伯来接你。”
不忍心让老太太失望,又不想再见到沈卓凡,苏澜沉默了。
过了很久,老太太自言自语:“咦,怎么没声了?难道是信号不好?怪了,刚才还能听到啊,喂?喂喂?”
苏澜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趁机挂了电话。
就让老太太以为是信号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