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司机将车停好,苏澜给他叫了车返回沈宅,说今晚不回去了,便撑着伞走进屋。
才几步路,裙摆被打湿了。
推开门,屋内一贯的温暖如春,但气氛却有些凝滞,苏晏安坐在沙发的一头沉默不语,陈毓之看到她,神色有些异样。
“玉莹呢?”苏澜将滴水的伞交给阿姨,换了鞋,提着稍长的裙摆走进客厅。
“睡了。”苏晏安回答。
苏澜点头,走到沙发坐下,迟疑地问,“爸爸,您叫我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苏晏安抬头,看了一眼陈毓之,张了张嘴,却又沉默下去。
陈毓之明显有些不耐,微微皱了下眉,鼻子里极轻地哼了一声。
这时,即便苏澜再迟钝也知道陈毓之今晚的不快来源于自己,她反而平静了下来,即便是暴风雨,也要面对。这些多年,陈毓之再不喜欢自己,也从来没有露出这样轻蔑的表情,现在她这样毫不掩饰,所为何事?
陈毓之的冷哼很有效,苏晏安马上就开口了,“你怎么回事?陈染说,你和他吃饭途中,被沈卓凡带走了?”
苏晏安提了这事,陈毓之脸上的不虞之色更甚,撩起眼皮上下打量了一下苏澜,看到她精致的妆容,以及身上那件不久前才在巴黎时装周展出的礼服,嘴角扬起一抹讥诮的笑。
她那点工资承担不起这件6位数的礼服,所以能承担得起的还能有谁?
陈毓之心中的愤怒陡然升温,火苗漫延至四肢百骸,一向温婉的脸有些撕裂,说出口的话难以克制地带着讥诮:“我倒是小看你了,这些年一直以为你沉浸在悲伤里面不愿意接触旁人,但原来你早有清晰的目标,既然目标已经锁定,又何必赴那一场约呢,搞得好像我们陈家人多上赶着似的。”
陈毓之也是今晚才知晓苏澜和陈染相亲中途被沈卓凡带走这事。
这段时间,苏晏安和陈毓之到堂哥陈思远家拜年,感觉到堂哥堂嫂极其细微的变化,态度不似以前那般热络。后面,约了几次聚餐,陈思远一家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了。
直到今晚,原本应该在英国的堂哥一家,出现在了他们共同朋友的圈子里,陈毓之察觉出堂哥一家有意疏远自己,心里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聚餐结束,堂嫂才阴阳怪气地提及陈染与苏澜相亲遇到的这一出闹剧。
“要我说,毓之,人家没把你当家人你就别硬凑上去。这不,人家明明有男朋友的,你却被蒙在鼓里,非说她这好那好,乖巧懂事识大体,硬要把我家陈染兜进去。你看看,光天化日之下那沈卓凡就把人从陈染的饭桌上带走,让陈染平白无故丢了这个大的人。”
陈毓之万万没想到,是因为这事,疑惑道:“他们见面都过去那么久了,当时也没听陈染说啊。”
“我那儿子哪里肯说,还是当时在餐厅用餐的熟人看到了,最近遇上了才向我说起。”说罢,堂嫂看了一眼苏晏安,“毓之啊,你就是太善良被人蒙蔽了眼睛,多长点心眼吧。”
被堂嫂这么夹枪带棒地数落一通,陈毓之哪里受得了,忍到回家便和苏晏安吵了一架,非逼着他把苏澜叫回来问清楚。
这么多年来,陈毓之对她虽然算不上好,但至少也能维持表面的客套,如今这样不加掩饰地撕破脸,到让苏澜松了口气,起码以后她再也不用因为抹不开面子而去听她的话,做一些自己不愿意的事,譬如和陈染相亲这件事。
“如果我不赴那一场约,我又怎么会知道阿姨的良苦用心呢,难为阿姨费劲心思帮我找了这么优秀且一表人才的相亲对象。”苏澜微笑着看向陈毓之。
见苏澜这样说,苏晏安皱眉,“你也知道陈染不错,那怎么还和沈卓凡扯上关系?沈卓凡是什么人,你比我们更清楚。”
陈毓之讥诮地与苏澜一眼,“你既然知道,那还不找机会给陈染道个歉,亏你还是个老师呢,也不知道基本的礼貌去了哪里。”
“把约会搞砸我确实应该道歉,而且我在当时也已经向陈染道歉了。”苏澜脸上依然有浅浅的笑意,“可是阿姨,您对我的道歉呢?”
“我道歉?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陈毓之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苏澜,仿佛她说的是天方夜谭。
苏晏安也一脸不认同地转向苏澜,皱眉斥责:“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怎么你现在越来越离谱了?”
“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苏澜收敛了笑容,看向陈毓之的眼神有些锋利,“我一直觉得阿姨就算不喜欢我,但起码也不会想要害我,但没想到是我低估了人性。对,您的宝贝侄子什么都好,有钱有学历有能力,可是您怎么不说他是怎么回的国?怎么不说他没有喜欢女人的能力?怎么不说他的性取向?”
苏澜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都是因为徐雨薇。
还在澳洲的徐雨薇和苏澜闲聊,聊过陈毓之安排她去相亲最后不了了之的事,便和老公说了一嘴。结果王皓一听就皱眉,“你说的陈染,他的父亲是不是陈思远?”
“对啊,你认识?”
“认识。”王皓的生意伙伴遍及全球,知道陈染也不稀奇,不久前他的德国合作友人知道他是沪市人,还向他提及过陈染:“他不喜欢女人,在德国还有一个多年的同居男友,所以一直不肯回国。前阵子被家人知道,陈思远亲自去了一趟德国,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把他带回来了,他的同居男友现在都还在消沉呢,这事在他们那个圈子闹得很大。”
徐雨薇知道后,马上告诉了苏澜。
苏澜觉得讽刺,她竟然真的以为陈毓之是为她好。不过因为沈卓凡,那场相亲没有进行下去,自然也不会有后续,她也不想去深究了,但她没想到隔了这么久,陈毓之居然发难了。
陈毓之大概没想到自己这个一向温顺的继女会突然尖锐起来,苏澜的一连串质问让她短暂地愣了一下,有一种计谋被戳穿后又找不到应对举措的慌乱。但陈毓之是什么人,是陈家家备受宠爱的大小姐,是在沪市名利场浸润多年的富家女,她怎么会让自己落下风?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这样说,你为了逃避责任,竟然这样污蔑别人。我难道不是为了你好?我觉得陈染那孩子很好,所以才想着介绍给你,怎么,我这样做反倒是错了?”
很会避重就轻。苏澜打过交道的成年人不算多,但是打过交道的学生却不在少数,他们中大部分是乖巧的,但像陈毓之这种家境殷实大小姐做派的也有不少,这样倒打一耙的“官司”她都不知道处理过多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还要哭呢。
果然,苏澜还没开口,陈毓之已满脸泪痕,像是被气得发抖,“我这样做对我到底有什么好处?你不喜欢陈染,你想和那个沈卓凡在一起,你直说就行,为什么要这样污蔑我污蔑陈染?”
看着陈毓之那张美丽的脸因泪水而变得楚楚可怜,苏澜心底微微叹息,她以为陈毓之会多么高明,原来也是这样的路数:趾高气昂地质问——戳破真相的倒打一耙——最后通过哭泣增加自己可信度。
也没有很高明。
苏晏安脑海里逐渐清晰的思绪被陈毓之的哭泣打乱,他是爱她的,一直以来。所以陈毓之的每一滴泪都狠狠敲在他的心上,他抽了纸巾过去给她擦眼泪,语气中满是不知所措,“毓之,有什么话好好说。”
陈毓之顺势倒进苏晏安的怀里,哽咽着说:“我也是为她好,她竟然这样对我……”
眼前这一幕让苏澜感到烦躁,她冷淡地说:“阿姨,你不是三岁小孩子了,不是哭泣就能让别人混淆是非。至于我是不是污蔑,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苏晏安对陈毓之向来听之任之,苏澜不指望他会相信自己,也不指望他会站在自己这边。事实上,苏澜也没想过会和陈毓之撕破脸,她觉得只要陈毓之不咄咄逼人,她可以把所有秘密埋在心底,成全父亲的“家和万事兴”。但是,陈毓之太得寸进尺,太欺人太甚,她已经让她8岁就失去了父爱,现在却还想利用她来掩盖陈家的丑闻,简直忍无可忍。
“苏晏安,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你听听她在说什么?!”陈毓之抬起头,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睛哭得发红,脆弱得我见犹怜。
苏澜没兴趣看人演戏,起身就走。忽然手臂一热,她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拉住,还没反应过来,右脸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清脆的声音在挑空的客厅回响。脸颊磕到牙齿,舌头马上尝到腥咸的铁锈味,嘴角也裂了一点,血触目惊心地流到了下巴。
时间仿若静止了,陈毓之的哭泣声也停顿了,苏澜吞下和着血液的口水,扭头看着苏晏安。
苏晏安仿佛也不敢相信,他动手打了苏澜,缓缓放下手,语气却是说不出的痛心,“你太让爸爸失望了。”
苏澜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不是因为痛或委屈,而是因为太失望,她说不出一个字,所有话堵在喉咙里。
因为陈毓之,他把她丢老家十几年,因为陈毓之,他们已经很多年没在一起过年,因为陈毓之,她只能一个人住在外面,因为陈毓之,他动手打了她……可是他竟然说,他对她失望,到底是谁对谁失望?
苏澜浑身发抖,因为生气,因为委屈。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转身拉开门。外面风大雨大,开门的一瞬,屋内的窗帘翻飞,桌上的东西悉数坠地,苏澜脸上的泪也被吹落在风里。
她走出去,厚重的大门缓缓合上。外面绵密的冬雨将她与身后的世界割裂开来,她一步一步顶着雨走到车里,用了好几次才稳定了颤抖的手把车启动。
她开得很慢,因为心不在焉,好几次差点把车开到人行道上。终于在她又一次快撞上树时,后面的车迅速开上来挡在了她的车前,眼看她的车快要撞上前车,苏澜一脚刹车停下了车。
安全带将前倾的她猛地拉回椅背,她还惊魂未定,车窗便被敲响了,温黄的路灯在雨里没办法照亮车窗旁的人,她正犹豫要不要开车窗,对方已经不耐烦地开始砸门了,再不开恐怕车门都要废了。
苏澜面无表情地打开车窗,窗外是沈卓凡阴霾的一张脸:“苏澜,找死没有你这样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