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城开始落雪,灰蒙蒙的天看不到太阳,路旁的树落光了叶子,繁华早已落幕。
火车窗外的景飞速后移,经过连绵的山丘和江河之后,进了隧道又是一片黑暗。
再往前就彻底远离繁华奢靡的地方,进到另一座三线小城市。
凌亦记忆里,他第一次离开家乡是踏着晨星。
手里拉着邻居送的旧箱子,绿皮火车发动的时候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出人头地。
学生时代他是乡村学校里最优秀的,后来中考去了县里,他很快发现人外有人。
他的确天资聪颖,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成了年级前五。
但即使这样,他也觉得自己是学校的底层人物。
大学的时候,他要借室友的手机给家里打电话。那会儿还不像现在网络那么发达,想和千里之外的人联系实在不简单。
为了不让对方厌烦,凌亦帮人做了好几次作业。
几年里他听的最多的,就是别人明里暗里说的“穷”。
“这衣服棉都没了你还穿。”
“班费交给他合适吗……我怕还没用我们身上就没了吧。”
“又不回家啊,没钱的话我可以给你借。”
说的过分的也不是没有,虽然现在想来竟然也都模糊了,但不代表他能坦然面对这些。
后来母亲突然去世,凌亦想到家里只剩个酗酒家暴的父亲,那样也不叫家了。
趁着室友都离开,他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个攒钱买的手机,拨出一个号码,“姐……我不想待在这地方了……”
凭什么,凭什么有些人就是要高人一等,凭什么他的命运如此,即使努力挣扎却还陷在泥里。
凌心想说点安慰的话,情绪到达临界点的凌亦却再也憋不住破口大骂起来,“现在妈死了,爸那个死酒鬼根本不会管我们,你也开心了吧?没人管你和那个男人的事了!这个破日子什么时候才他妈是个头啊!”
一阵嘈杂之后电话那边换了人,是一阵温润的男声,“小亦,你先别急,你们——”
“你他妈给我闭嘴,你算个什么啊曲衡,光会在那装好人。你要是真为了我姐和我好,你就不该跟她在一起!我姐本来也可以有很好的前途,现在就因为你怀孕休学。你算个什么东西?不需要你在这假情假意。”
挂断电话,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无声地哭了出来。
为什么这样的人生是自己的?为什么他明明已经这么努力了上天还是不肯施舍运气给他?
同龄人每天最大的不快除了学业大概也就是游戏机里打不过的怪,而他连每天的早饭都要算一算。
新年,蓟城的街道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年味。
那时候的蓟城还不像现在禁止烟花爆竹燃放,随处都有小孩在玩那种小礼炮。
凌亦找到了份不错的兼职,他人勤快也很快和老板搞好了关系,老板告诉他,自己有个儿子最近在创业,推荐他也去试试。
了解大概后凌亦便同意了,虽然店老板的儿子在另一个城市,但凌亦还是去了。
很快公司成功上市,他们的产品收到了很多好评,之后也是平步青云。
凌亦第一次觉得自己受到了命运眷顾。
他一边修学一边跟着管理公司,毕业的时候他已经是“凌总”了。
店老板的儿子跟凌亦很投机,也很欣赏他。后来他说他喜欢挑战,便把公司交给了凌亦,自己只拿了一小部分股份就又去干其他的了。
直到现在凌亦依旧觉得那人蠢,放着成就不要非要去挑战。
只不过那人后来去了国外发展,具体什么情况凌亦完全不知晓。
入夜,车厢里有人走动着去泡面,不知道哪边的小孩尖叫着闹着要玩手机,不远处有老人搂着个看起来也才几个月的小孩早就睡了过去。
越往目的地这的烟火气息就越重,操着方言的,提着特产的。
这让他想起了童年时期,无论四季,总有一家人的坝子里聚了一堆人,摆一桌麻将纸牌,那些人边聊边打就是几个小时。
又或者夏天夜晚的一截巷子,支着黄澄澄的灯,下面围坐几个人,一盘煮花生几把蒲扇。
冬天则是一个铁炉,各家拿点柴禾围过去烤火,贪嘴的小孩还要拿两个红薯一并放进去煨。
有些事便不能再想了,比如他也学着拿红薯过去,结果被他爸拿那种细竹条抽了十来分钟。母亲想要阻止却只能说两句,姐姐被锁在厨房里无助地喊着。
学生时期他很擅长写作文,有关孤独,有关成长。
征文活动他受到了邀请,第一次去到市里时凌亦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局促地见到了那个给他极高评价的作家。
凌亦读的书不算多,他条件不允许,但他写的时候时候引用过很多作家的话浅谈自己的处境和构想的未来,作家说他的文字很打动人。
现在想来,他写的那些其实有卖惨的成分,但是换到了关注,够了。
火车第二天下午到达,好多年没回来过,这里已经焕然一新。
出了站就是很多站在门口的出租车司机吆喝着目的地。
“汽车站走吗?”
司机高兴地领着他去车里,“小哥外地的吧,听你不像我们这的。”
“本地的。”凌亦笑了一瞬,随后坐进了后座。
逼仄的车内有一股散不去的味道,窗外的马路不像蓟城那样川流不息,路边的广告牌落满灰尘,充满着小城市的破败与安静。
他不想属于这。
“回老家呀?”车子停下,司机拿过收款码从前面递过来,“十二块。”
凌亦边扫边说:“回去看看。”
司机看他打扮精致,说的也是普通话,还是没忍住说:“在外面漂好久了哈,现在出头了是要回去看看,人不能忘本嘛。”
出头了?应该算有过吧。
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不答,转身去汽车站取票。
买的下午五点多的票,候车的时间里凌亦只是百无聊赖地盯着售票窗口上面的发车时间。
近三小时的车程后,汽车进了小镇里的破旧车站。
天早已黑下来,镇上没什么夜生活,冬季在外面压马路的人也少得可怜,路上除了偶尔驶过的两辆车只有路灯。
有几家门店还开着,只是客流量几乎为零,商户们也只是三两一块闲聊。
其实这样的情景对于凌亦来说已经陌生了,他离开的时候这儿还只有一些低矮平房。
吃了碗馄饨后凌亦便开始看住宿,刚问了店老板下午六点就没有班车了。
离老家还有好几公里 ,更何况回去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宾馆里的环境还算可以,只是被子似乎有些消毒水味,粗糙不舒服的料子让他做了个算不上好的梦。
凌亦家情况很糟糕,这是全村都知道的明事。
本来钱就捉襟见肘,他爸又吃喝嫖赌样样沾,母亲申蔚在制衣厂上班,每个月有二百多。
要不是凌佑峻挥霍无度,那点钱不会让他们的日子太艰难。
姐弟俩初中开始就挤着时间去黑店打零工,那会儿还没有设立助学金,但他们仍然能存下钱。
现在想来,那段窝在后厨洗碗拖地的日子还是屈辱又恶心,油烟味和洗洁精味贯穿整个少年时代。
那会儿整天只有一个想法,要离开这里,出人头地。
后来大学,凌心怀孕了,她完全不像以前那样理智,休学又生了孩子。
那是凌亦第一次对自己的姐姐失望。
好在这段插曲并没影响什么,凌亦手上的项目步入正轨,后来也让他小有成就。
凌心生下女儿曲纤之后草草读完大学就在家全职带孩子。
曲纤是个很优秀的人,外貌上完美遗传父母,小小年纪也展现了多方面天赋,只是她的生活在六岁的时候陡然变化。
曲衡出差回家途中遭遇变故,一辆车子突然不受控制地冲出,爆炸把他卷了进去。
几个月后凌心就再婚了,对方是曲衡的上司。两人结婚不到半年,冉时就出生。
只是凌心不喜欢甚至厌恶,就连已经改名的曲纤也讨厌他。
“舅舅,他真的好烦……”
“为什么这样想?”
“我不喜欢冉叔叔,也不喜欢这个让妈妈不开心的人,不希望他是我弟弟。”
那会儿凌亦与凌心的联系已经很淡了,他对凌心一次又一次失望,加上自己的事业蒸蒸日上,他也看不上这个总是憔悴的姐姐了。
后来凌亦眼睁睁开着一系列变故发生,曲纤意外出柜,凌心越来越疯癫,冉时作为木偶人也在机械地完成指令。
而他凌亦有了更大的权力和金钱,多么皆大欢喜。
晨光熹微,这座小镇也开始迎接它的一天。
街上几乎没什么人,除了要赶去县城做工的人骑着摩托而过,剩下就是早餐店。
凌亦在早餐店等到了第一辆班车出站,十分钟的车程,还要步行二十来分钟。
通往村子的路已经不是以前那种泥沙路面,如今长着青苔的水泥路蜿蜒到田边。
凌亦一时间还不太确定自己脑内的路线错没错,毕竟变化实在太大,村口望下去连土房子都没了。
直到路过的村民发现他。
“欸,你找哪个?”
他回过神,看向眼前这个算不上眼熟的老妇,“我——”
“哎呀你是不是那个,那个凌佑峻家的?我看着有点像。”老妇笑着问。
凌亦恍惚一阵,“嗯。”
“这身穿得洋气,不冷吗?你现在回去么,你家水管漏了,也回去看看。天呐,好久没回来了,我差点没认出。”
凌亦依旧不知道她是谁,也只能笑了笑,便接着沿记忆往前走。
路面虽然变了,但线路总归还是一样,他也很快找到了一家三层楼房。
“玉婆婆?”他走到一个在院中晒太阳的老妪面前,不确定地喊了声。
玉明秀第一眼没认出这个从小在自家吃饭的人。
上一次过来是多久之前来着……那会儿她孙子刚满月。
浑浊的眼睛慢慢清明,她的声音在岁月中变得苍老,“小亦回来了啊。”
凌亦捡起她膝上滚落的线筒,“您的。我来拿钥匙。”
玉明秀缓慢捞过拐杖,边走边打趣他:“小亦这么多年都没回来过,现在出息了吧?”
凌亦只能应付一句,有点后悔没带点东西来。
玉明秀是临镇嫁过来的,高中文凭的她是村里妥妥的文化人,却总会被人嘲不如烧两个拿手好菜实在。
玉明秀进到卧室打开了个木柜子,将外面一堆小孩玩具拿开才掏出一个破旧铁盒。
上面已经锈迹斑斑,“太久没看了,怎么这样……”
“没事。”凌亦接过钥匙握住。
他一开始还担心凌佑峻会换锁,但后来一想完全是多虑了——就算门坏了,按凌佑峻如今的尿性他可能直接挂个帘子或者找块木板遮在那。
“玉婆婆,谢谢……我回来晚了,您多保重。”
玉明秀上了年纪也没太听清他这话,应了两句“好”便把人送了出去,“你家现在……应该有人。”
屋后隐隐有脚步声,凌佑峻很快顶着湿头发拎着半截水管走过来。
看到凌亦,他先是一愣,随后吐掉口中的烟,“回来了啊。”
“……嗯。”
“那个……”凌佑峻笑起来,脸上的褶皱把眼睛都挤成一条缝,“中午饭吃啥,我给你煮一顿。”
凌亦眉毛跳了一瞬,随后背对着他开了门,“我没带钱回来。”
话刚落,凌佑峻的态度就急转而下,他拉着凌亦衣服大骂:“你说什么?人大了就想飞啊?”
“我说了没带,你聋了?”
凌亦甩开他,一个不注意就又被扯住后领口,勒得他咳了好几声。
凌佑峻颇有几分不依不饶的架势,“我是你老子你敢不养我!”
他面红耳赤得戳着凌亦的背,嘴里一刻不停,“你都是我的种,凭啥不给我钱?他妈的信不信我去政府那告你,没良心的野种,老子以前亏你吃了还是咋,现在我老了你——”
啪——
凌亦冷着脸打过去一巴掌。
凌佑峻捂着脸依旧满口腌臜话,“咋了,你狗日的十几年不落屋,回来就要打你老子?呸,白眼狼 ,野种!跟你那死老娘一个样!”
啪——
又是一掌。
凌亦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头一次觉得自己控制不住脾气,“我野种,你这么多年跟这么多人上床怎么没又生一个亲的?我看你迟早烂死。”
他笑了笑,“你想要钱?我告诉你吧,就算我出意外了,剩的钱给我妈重新选块墓都不会留给你。”
……如果不是后来知道她留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已经很累了,哪里都不想去了”的话。
不再管那个怒目圆睁的人,凌亦开门径直往二楼去。
楼上一直没装修,因为帮他打点的邻居搬走了,他一想自己也不回来住,干脆就没管。
二楼的墙还是水泥,但有些地方已经有了些霉斑,角落也结着蜘蛛网。
凌亦推开了唯一有门的那间房,算是他在这里的房间,不过他一次没住过。
里面的床刚搬进来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已经落灰了。
房子修好后不久他一次出差刚好要来这,就顺便回来放了些东西。
当时是想着,如果有天自己彻底被淹没在繁华世界里,回到这里至少还有回忆可看。
可现在也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