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年初,冬。
窗外天空灰蒙蒙的,今天是阴天。
冉九江突然想起冉时,今年也没回来。
似乎自己那么多孩子里,最识时务的就是冉时,但最不稳定的也是他,那个天生反骨的少年。
冉九江透过即将消散的烟看着跪坐在地上疯疯癫癫的女人,她口中念念有词,周围满地的旧衣服散得到处都是。
衣服都是几年前过时的款式,有些放久了甚至还有点泛黄以及一股霉味。
“纤纤……纤纤喜欢这件……啊!”
冉九江不耐烦地又点起一支烟,吐出的烟圈涟漪一般,“怎么了。”
女人还在翻衣柜,腾空了又去地上另一堆翻,不住地神神叨叨,“纤纤的白色裙子……不见了,不见了……”
冉九江知道她说的那条裙子,冉纤穿着它砸向被太阳炙烤着的柏油路地面,那成了一条红色的裙子。
血腥味混合着一股难闻的焦味,一群人拿着手机在那拍照议论。
后来裙子和人很快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冉九江掐掉烟走到女人面前蹲下,他单手抚上女人狼狈的脸,声音温和,“阿心,纤纤,叫什么?”
凌心绝望地闭上眼睛,“曲,纤。”
刚刚还柔和的眼睛迅蒙上阴翳,他甩开凌心的手,“疯子。”
出去后屋里突然传来笑声,冉九江回过头,凌心也恰好看向她。
凌心本来是很好看的,可这会儿有的只是蜡黄的脸色,乌青发肿的眼睛,挂满泪痕的双颊。
“她永远姓曲,永远不会和你姓。你从来都那么的自大冷血,丝毫就不会觉得,自己才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冉九江微愣,二十年前的仲夏末和六年年前的七月,这两次让他彻底相信,自己从来没认识过凌心。
他关上门,对门口早已见怪不怪的助理说:“又犯病了,去叫医生。”
2022年,除夕,程雨生一家都起得早,冉时也不好继续赖床。
冉时撑着困倦的身体打开门,看到门外是孙盈,立马不困了,腰板也挺直了,起床气也给压下去了,“阿姨早。”
“醒了就洗漱吧,穿厚些,早上冷。”
冉时嗯了声。
刚洗漱完他又被程雨生叫到了楼下厨房,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自己手上就被程雨生塞了打火机和火钳。
“信我,暖和。”
话刚说完,程雨生一溜烟跑回自己房间要补觉。
冉时将笑容隐在阴影里,没说什么,把小板凳扫了扫就坐下。
孙盈哪会让冉时来,忙道:“你上楼再睡会儿吧,我叫其他人来。”
“没事,不用。”冉时说话间已经将火燃起,他站起看了下锅里的水,“我烧大一点吧,阿姨是不是要焯水?”
“啊…是是是,先大一点,水开了再。”
她将排骨倒进锅里,边用锅铲翻搅边说:“你和他好好的就行,我现在没有立场去管他了。”
冉时只是微笑不语,没有合适的立场吗……他和程雨生最开始真的只是想玩玩,可冉时没想到程雨生真的会像他说的一样,出柜。
如果只是两个人的事,他到最后或许会直接走人。那现在,他最后又该以什么立场去给程雨生说呢?
孙盈揭开之前盖上的锅盖捞出排骨,接着又去厨房外面喊二楼的人,“程雨生你这个懒鬼,准备出门!”
程然生支出个头,背景音是略微嘈杂的电视音,“妈,你这还有个儿子呢,小程在睡觉。”
“这么大人了我好意思喊你吗?你肯定也得去,把程雨生喊上,电视关了!”
十五分钟后,程雨生打着哈欠下楼,装火纸、鞭炮的动作有条不紊。他抖了抖塑料袋里装好的肉,看到冉时后笑了下,“走了啊。”
“等下吧。”孙盈把冉时推出来,勉强笑道:“一起,去给老人家说说,你爷爷挺疼你的。”
程雨生没想到孙盈会让冉时去,那这不是变相地认可了吗?
“那……谢谢妈。”
程雨生提着东西低着头,没注意到孙盈一瞬间落寞的神色。他大抵知道孙盈会认可冉时的原因,很大可能是因为愧疚,想要补偿。
可自己不是小时候那个几颗糖或者几句夸奖就能哄好的孩子了。
孙盈也想不明白,自己亲儿子,表面上怎么都和和美美的,她和程雨生之间却早就有了一道鸿沟。
“行了行了,都走了,你们还在愣。”程然生看不惯这幅场景,上前就把程雨生拉走。
程雨生家人多,他爷爷有三个儿子,自己爹是老二,虽然三家户口都是分开的,但每次祭祖都是一长串的人。
“小冉上次来这边是出于什么?”程然生问。
冉时闻言,将手机揣回衣兜,“记不清了,程雨生让我来的。”
“瞎说,明明是某个人……”程雨生住了嘴,他总不好说看冉时可怜带他来过个年,冉时挑他的圣父毛病好久了,“……是我拽的。”
冉时想起那次,温栩说程雨生对他有意思。
他知道。但又是为什么装作不知道呢?
更早前程雨生被一杯酒撩到时,自己那句“第一个朋友”,冉时后来想起只觉得不是滋味,又不能撤回这话。
他们是朋友。程雨生那天说。
拍照那天两人尬抱完后回到屋里冉时问了句,程雨生只是玩笑说:“要不我们先想想抱多久?”
冉时索性配合他,“也不是不可以,来,你选个姿势怎么样?”
程雨生被热水呛了一下,手里的玻璃杯也从手中滑落摔了个粉碎。
他慌忙收拾杯子残片,“我说真的,冉时,你也不是不清楚我喜欢男的。我不太想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总之别这么有意无意无意的说一些很暧昧的话,哪天真没法收场了,你我都得完。”
冉时很悠闲,“如果有早点出柜的考虑,你可以再大声一点,我甚至还能推波助澜一把。”
程雨生哑声。
“我问一句,你难道没遇到过喜欢的人吗?”冉时突然开口。
程雨生将玻璃碎片倒进垃圾桶,闻言还想了一阵,“没有吧,不过……遇到过一个有点意思的人,但我估摸着他是直的。”
“哦。”冉时放开了那朵被描出痕来的花,又问:“他有什么特别的?”
“长的特好看算不算?”
“心动的理由好肤浅。”
见冉时一脸无语,程雨生又解释道:“也没心动,毕竟我和他只说了一小时都没有的话,之后面都没见过,他叫什么我都没来得及问问。”
冉时挑眉,“一小时?那个叫见色起意才对。”
“……”
程雨生顺手抄起沙发的小枕头扔过去,“有些人就是要逼良民动手。”
冉时眼疾手快,抬起一只手就将枕头拍回程雨生旁边,“有些人就是不掂量一下自己的能力就要打架。”
“我是和平主义者,不打架。”
程雨生捡起落地的枕头拍了拍,“我怀疑你有洁癖。”
“只对你洁癖。”
明明就是一句互怼的话,但程雨生心里还是莫名一颤,这人能不能不要随口一句乱撩人啊!
本来想再次把枕头砸回去,程雨生却发现冉时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
那眼神,怎么说呢……大概就是你的同桌提醒你老师来了,然而你却少有地不信时,他的表情。
孙盈和善的声音自背后出现,“程雨生,今年二十岁了吧?”
程雨生的魂魄游离了半个客厅后才重新回来,“啊……”
“知道就别做这些降智的事。”她说完就拉起冉时,“小冉,咱去吃饭。”
“妈,你都五十多了,要不要这么幼稚……”
孙盈恨不得朝他翻白眼,“我六十多也是村里一枝花,不然怎么生出你这张霍霍小姑娘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程雨生似乎在冉时伪装的“乖巧”中,发现了一丝丝得意。
说起来,程雨生那个所谓欣赏的人是高考完遇到的。
毕业散伙饭吃得不愉快,他后来在那条河边坐了很久。
有人捡起小石子扔进河里,石子在水面弹了两下便沉了下去。
程雨生扔了一块,砸了六个水花。他看着那群人的笑脸,基本都是刚高考完,一个个人都让他想起那顿饭。
又起身沿着河道在一干人中穿行,耳边时不时有一些少男少女的抱怨,程雨生全部自动过滤,视线停在一个正在烧纸的人身上。
……这是考完再祈求一下玄学吗?
程雨生走近本想说句“迷信没用”,对方大概是感觉有人靠近,抬起头就向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程雨生没动,只觉得这个人长得惹眼,和自己见过的其他人不一样。
他看向燃烧的东西,似乎是信,现在只能看到残缺的几个字。
男生烧完了信,起身拍了拍手,发现程雨生还没走,他略微蹙眉,“忧郁考生出来散心?”
程雨生答非所问,“你烧的是什么?”
他看了看地上还有点小火苗的灰烬,嘴角似乎勾了下,他抬脚将火星的灰烬踩熄,“纾解压力。”
一时间程雨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见对方要走,莫名地又不想让他走。
于是拉住人,又尴尬地放开,“那什么,既然目的都一样,我们做个伴?”
“你没承认。”
“沉默就是默认。”
男生有点无奈,看了下四周没发现可以落座的地方,便直接席地而坐,“我说什么你就信?我们今天才说两句话。”
程雨生也跟着坐下,笑道:“没事,相遇就是缘分,我自来熟。”
男生看了他一眼,程雨生不像那些烦躁到似乎有“查分焦虑”的人,他在撒谎。
“抱歉啊,我不自来熟,而且我不存在考试失利。”
程雨生微微皱眉,这人……大概是除自己以外认识的又一狂妄的人了,不过他这叫自信,而自己不是,都是刻意装出的。
装给父母、亲戚、老师、同学……总之给所有对他有过评价的人看。
“那也没事啊,我们差不多。你想报哪所学校?”同样是毕业生,不熟悉能聊天的也只有这个。
“随便,都差不多。”
程雨生顺手捡起旁边的石子扔向河内,“南蓟怎么样?有个专业我还挺喜欢的。”
少年盯着河面的圈圈涟漪出神,闻言淡淡出声,“挺好的。”
随即他不着痕迹地埋下头,全身感官集中在耳,那极浅的笑完全消失。
程雨生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比如自己过得怎么样,从小到大周围人怎么样,自己在他人眼中怎么样……
或许正因为是陌生人,连以后会不会再见都不知道,他能讲的更多。
他又扔了不知道多少小石子,河面就没有平静过,直到男生抬手看了下腕上的表。
“我不住这儿,走了。”
程雨生连忙站起拍了拍身上的灰,有点没反应过来,“啊……那,再见?”
他拍掉肩头飘过来的水生植物绒毛,黯淡的眸子里似乎有一种向往,“你很厉害,至少你在认真生活。”
男生走后好一会儿,程雨生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然后想到了他说的话。
他想,才没有所谓的认真生活。
但他想象过生活。
但他放弃了那种生活。
他不能有自己的意见,因为几乎所有人都会不高兴,他也会失去曾经的赞誉。
他得随着别人的意见往前走,活成他们想要的模样。
路上冉时听完这段往事,对这个假“初恋”的故事还是表示深度怀疑,“真有说话这么神经兮兮的人?”
程雨生嘶一声,“别说,我突然觉得你就挺像那人的。”
冉时拍开程雨生搭他肩上的手,并且与之拉开距离,“我不是什么大度的人,不想接受现男友把我和前任对比。”
程雨生赶紧解释,“那不是前任!”
“可是你喜欢。”
“我连人都记不得了,喜欢个屁!”
冉时不再说话。
他希望程雨生以后也能这样忘记自己。
说起来,程雨生说的事他好像确实有印象……
大概又做梦了,毕竟梦中的事他一概记不得。
就像程雨生转述的话,“至少你在认真生活”。
冉时觉得自己绝对不会说这种话,他自小在阴沟里长大,不污染别人就是积大德。
认真生活应该要对每一天充满朝气,即使潮涨潮落也期待明天,可他一直不是那种人。
不过说起来,似乎已经很久没再见到那些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