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早间的空气是带着露水味的,阳光一照,水雾好像也开始翻腾,惹得人心情也烦躁起来。
冉时是在酒店醒来的。
昨天磕磕绊绊回到冉家已经是残阳欲坠,冉九江在公司,别墅外的保安换了个新人不认识他,他拿身份证都没人认。
试图翻墙回去都被逮住了……好歹也是住了二十年的地方,他还进不去,就离谱。
冉时在酒店捣鼓半天才慢悠悠地拧开牙膏,而外面何安已经在催了。
他索性扔了牙膏就着水囫囵刷了两下,然后才不情不愿地开门。
“我等会儿就回了,你能消停不?”
“……”何安张嘴欲言,最终只是说:“我有事。”
谁管你有什么事。
冉时不置可否,拿了外套跟着去退房。
手机信息里一堆未读,除开一堆杂七杂八就剩已读未回的程雨生。
自己一直没回去的话他会想到什么吗?其实不太想让他难过,但时间总能治愈一切,没事的……
正想着,车已经停到了家门外,这次门是开着的。
“你要和我一起进去?”他问何安。
她一点头,“我去看看。”
冉时根本不信冉九江会放弃栽培了这么多年的人,对于何安,他只是物尽其用罢了,那个人哪会有感情。
当然,冉时不太忍心说出这个残忍的事实。
进去后,不知道是不是那通电话里凌心声音的缘故,冉时隐约觉得空气里有股沉寂的腥味。
屋内有一股咖啡香,一会儿后人出来,手里正好拿着个杯子。
他古怪地一笑,眼角鱼尾纹昭显着岁月,“都回来了。”
冉时不说话,他也不恼,靠着沙发坐下来,“都坐啊,别紧张,我又不会做什么对不起自家人的事。”
“她……怎样了。”他看见冉九江坐的地方脚下有一块如同咖啡溅落的痕迹,但颜色要深一些。
这很容易想到昨天的事,或许凌心被他拉到这里时还不太清醒,而那个平日里风度翩翩的人或许随手捡了个餐叉之类的东西,像是批阅文件一样思考着从哪里刺入,然后恰好在这时打过去一个电话……
冉九江也注意到了地上的颜色,忽地一挑眉,“这家政不太合格。”
冉时还是没死心,“她怎么样了。”
“我看起来就这么穷凶极恶?”
那就是没事了……虽然不知道人在哪,但活着,够了。
冉时定神看了眼冉九江,不情愿地叫了声:“爸。”
一旁何安突然出声道:“我呢?”
“嗯?”冉九江好整以暇道,“我没有逼你,是你妈妈。我还能给你选择,是决定就这样下去,还是完成你自己想做的事。”
“当然,你很优秀,不过这种做什么都唯命是从的性格不好,要改。”
何安懂了。
他没看上自己,“选择”不过是客套话而已。
静默良久,她像解脱一样,“好。”
一会儿后,屋内只剩两人。
“你……”
“我不做什么,她也是我的孩子呀,虎毒都不食子,我何必。”
你何必?这话你自己信吗?看来面具戴久了,还真会以为自己就是表面那样。
“现在坐吧。”他冉九江朝小沙发处抬眼。
没了何安,他的确要放松些,虽然这么多年对冉九江的警惕还在,但也算习惯了。
冉九江一手端着瓷杯抿了一口,又皱着眉把它放上茶几,溅出的咖啡将布料染出了一块深色,像极了地面那一点。
空气里浮满咖啡的醇香,以及房里四处的香氛混合味,不难闻,但冉时觉得反胃想吐。
“冉时。我很早就说过了,劣质的东西没有使用的必要,你明明懂了。”
“是,懂。”冉时自嘲地一笑,“无论什么,不顺手就应该丢掉。我当然记得。”
冉九江一点头,“那,说说你这两年?作为一个父亲,我对你的关心好像的确少了。”
“您不是都知道吗?”学校里被他检举撤职的那位老师,以及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不都在给你传递消息吗?
他笑笑,皱纹更是明显了。
突然地,冉九江又站起身朝人走去,冉时眼里他像是一帧一帧的慢动作剖析,一股多年前由内而生的恐惧又冒了出来。
冉九江在他脚尖处停住,弯腰朝他一抬手,但以为的疼痛没有来。
——冉九江慈祥地勾着嘴角,揉了把他的头发。
……更想吐了。
“冉时,你是我这些孩子里面最值得我栽培的,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孩子。但精致的花瓶易碎,这个我不用说了吧?”
为什么要说这个?有价值他能理解,但夸他长得好就有些迷惑了。
冉时记得,初二以前他和冉九江的关系其实不僵,甚至他还有些仰慕这位至高无上的父亲。
冉九江总是一副温和模样,即使在行为方面对他要求严格,也从未动手打过人。
但即使是在那时候,冉九江也没说过他“长得好看”之类的话。
他又像是玩笑地说:“对了,其实如果你没有想逃跑,我的阿心可能也不会受伤,你不该愧疚吗?”
“我猜猜,你这时候应该没想她。如果是那个小男生……冉时,孩子,你不会真的天真地以为可以带着他从我这离开吧?给你一个忠告,‘感情’是弱者才需要的,你不一样,我要你以后做到你本来就能做到的更好。所以,你不会需要的。”
冉时搭在腿侧的手紧了紧,汗湿完全没让他清醒,“不许,对他做什么。”
“我的时间很贵。”冉九江摇头,“八点有晚宴,换身体面点的衣服。对了,那个晚宴很重要,砸了的话我会很生气,听话。”
冉时点头。
他摸不清冉九江的态度,这么多年了依旧看不透,但冉九江是个商人,交易的话他还算讲究信用。
冉家家宅坐落于整个蓟城环境最好的环城区,对于这种身份的人来说已经是小了,三层小洋楼,二楼一间书房几间卧房、浴室,三楼主要用于客人留宿。
毕竟他还有个简朴的对外形象。
上楼,最先看到的第一间房门是开着的,门口就能看到散的一堆旧衣服。
冉九江不常在这住,这间房基本是凌心一个人。她不让家政打扫,因为她总能收拾得井井有条。
不过现在不是。
远处的窗帘垂落着,玻璃碎了一块,肉眼可见桌子上的灰以及翻倒的瓶瓶罐罐,地面被衣服堆满,阳光把空气里的纤尘照得明显。
冉时踏进去,静止的房间依旧没能重新流动。
窗外是他小时候送的盆栽花,因为没人打理已是摧枯拉朽,碎掉的玻璃被一张他曾经贴上的贴画吊着一小块,桌子上有他以前送的父亲节礼物——手工帆船模型,不过已经被暴力拆解了。
他小时候不懂,经常会来睡,这里原本该有更多他的东西。
可惜他不被这里期待。
冉时只能无力地笑,他背抵着墙壁开始想着,他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十四岁那个压抑的夏天过后,他想为了姐姐活下去,因为冉纤对他那么好。
十九岁的夏天,吹着热风也赶不走心里的躁动,他有一点想为程雨生活下去了。
但现在也不行,他什么也做不了。
许久,他又慢慢动作着,蹲着把散落一地的旧衣服折起放进衣柜,把窗帘绑好,至少这样看起来不会太糟,窗台那没有生机的盆栽和桌上的模型则被他薅进了垃圾桶……
冉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他再怎么样,这里也和记忆中不一样,他不被这里欢迎。
望着垃圾桶里散开的泥块,他彻底感知到了被抛弃。
……已经很狼狈了,要是再被他看到,怕是连翻盘的勇气一丁点儿都没了。
但最终冉时还是丢了个摆件砸向天花板角落的红点,然后放任自己缩在墙角拨弄快支撑不下去的情绪。
二十岁该是怎么样的呢?或许为了未来赶着怎么也改不好的论文,或许在一些普通的位置上兢兢业业,或许还没从十七八岁走出,依旧是个无惧无畏的少年人。
总之不该是他这样,每天想着怎么离开现在的生活,怎么去勾心斗角。
有没有谁能带走他啊。
直到这种时候,冉时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竟然还是程雨生。
到底……是怎样一味**汤?
可惜他们本来不该有更多交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