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蘅上玉还记得秦怀音十岁的时候。
秦怀音说的那日正是她的生辰。
蘅上玉对她要求严格,认为灵石宝物为身外之物,不会特意送予她什么,往年生日却也会额外给她几句寄语。
屈清袖随心所欲总爱下山,因与秦怀音相伴算久,便会在下山做任务之际替她带些吃食和好玩的玩意儿。
吕青竹为她做花环、果篮。
成天缠着秦怀音的师弟凌寂玄更不用说,他最喜欢做手工送给他崇拜仰慕的师姐。
秦怀音出生当日就被送上山,大多数人都记得身为灵女血脉的秦怀音是哪日来到拂仙宗的。
作为小师姐,天衍尊的徒弟,又正因年纪小修为高,秦怀音还如此努力修行做榜样,众弟子见到她也会送上祝福。
生辰是秦怀音每年最喜欢的日子。
平日来去匆匆的人们这时会言笑晏晏和她打声招呼。
平常师尊师兄对她严厉,她修炼丝毫不敢停下半刻,只有生辰他们会显出难得的温柔来。
那日她从前一夜就期待起,可他们好像开始还记得,却很快就被另外一人攥去心神,忘光了她的生辰。
秦怀音把昨夜练的剑招又在心中复习百遍,想和屈清袖讨教,敲了好一会门,站在门外到腿麻才被告知师兄不在。
她觉得,师兄定然又是沉迷山下风景,要过一会才回来。
她又去找凌寂玄,师弟门前台阶处散落着给她做的草蚂蚱、草青蛙,还没编完。
秦怀音以为他贪玩不知道跑哪去,开开心心地把草编小动物都收到怀里。
他每年都会送这些,不过一次比一次做的精美,今年没做完,但也比以前的好看。
等凌寂玄回来,她要佯装生气说他做礼物也不专心。
秦怀音最后要去找师尊。
她路上碰到很多朝别的地方过去的人,秦怀音没去看。
秦怀音知道师尊除祟时受伤,她的生辰也不可麻烦他出关,但她也想去探望下师尊。
她一心担忧,闷头朝师尊住处前去,见禁室闭门,再加之吕青竹也不在,她就以为他还在养伤,根本没想别的事。
秦怀音想到隔壁药峰灵草谷里的血灵芝,那是谷主的好宝贝,因进谷后有修为压制,又被养在悬崖下方十几年,再占着险峻高地势,没有弟子取走这朵补伤好药。
师尊什么宝贝没有,可秦怀音觉得这也是自己的一片心意,能让他恢复得快一点儿都好。
十岁的秦怀音怀着满腔真诚,在谷中几乎被压制成凡人的情况下,爬上悬崖摘掉那颗血灵芝,好几次差点掉下去。
谷主痛惜地看她把它抱在怀里,很是舍不得血灵芝,又很是欣赏地摸她的头。
“小小年纪如此有胆识,还敬师爱师,很好,很好……可惜,今日又来了一个,你这番孝心恐怕要落空了。”
秦怀音没听见谷主的话,忽略了他复杂的神情,一路奔回天衍峰,脚步轻快。
只把血灵芝放在师尊闭关门前,听他说声“辛苦了”也值得。
她的生辰,师尊还会多夸她些。
秦怀音看到先前往山下走的好多人又聚在天衍峰前。
凌寂玄站在外围,拽住秦怀音的袖子:“师姐,师尊带回来了个男孩!现在青青也有师弟了。”
吕青竹也在这里,她开开心心地笑:“虽然他比我大些,但论排行来说,我也不是最小的啦。”
“他好俊秀好白,我和他握手,比我个女孩子的手还要嫩,一见我就叫我师姐,他好懂事啊哈哈!”
吕青竹一连说几个“好”,秦怀音低头看看自己因摘血灵芝擦伤流血的双手,下意识摩挲了下指腹,那儿有她常年练剑的老茧。
新师弟。
他们说他其实和她同岁,她觉得她可以和同龄师弟处成好朋友,就像自己和凌寂玄他们一样。
秦怀音又期待起来。
这么说,师兄不在,应该就是去接师弟了吧,那师尊是不是也出关了?她正好可以把灵芝送给他。
秦怀音继续往里跑,不少人望向她的眼神是不善、震惊甚至是嫌恶的。
她不明所以地慢下脚步,但是也不喜欢他们这样的目光,挺直腰板,慢慢地走到大殿中心。
屈清袖立在蘅上玉右侧,蘅上玉的身边还跟着个男孩。
男孩比她高一些,他对她笑,秦怀音叫他“师弟”,想走过去,却被屈清袖制止。
师兄虽在对她修行一事上从不开玩笑,严肃以对,秦怀音也没见过他那种神情。
秦怀音看着师兄冷漠的双眼。
他很好地把嫌恶藏在冰封的眸中,让人看不出来,他甚至还有在笑,可秦怀音还是觉得如坠冰窟。
怎……怎么了?
她不敢面对忽然这样的师兄,终于想起她的目的,秦怀音逃避似的把血灵芝抬起来,递给师尊:
“师尊的伤好了吗?这是我送给师尊的药,希望师尊能早日恢复。”
蘅上玉将沈应远交给屈清袖,拎起秦怀音念了术法,转瞬将他们二人带到雪峰顶。
她和手里拿着的血灵芝一起砸进雪里,打了个哆嗦。
秦怀音眼睛被风雪迷了眼,什么也看不清。
她叫了师尊,没等到拉她起来的双手,下秒肩膀处却感到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痛,背后被掼在坚硬冰冷的山壁上。
秦怀音痛得忍不住喊出声,衣服里凌寂玄编的草蚂蚱、草青蛙滚出怀,轻轻掉到雪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她被一剑穿肩钉在山壁。
“他和你出生在同一村庄,如今到此。他若是灵女后裔,你究竟是谁?”
秦怀音的耳边是呼啸尖鸣的风,可师尊的质问如同炸雷,瞬间将风雪都通通湮没在这句话里。
秦怀音的脑海只剩下这个疑问。
她是谁?
她不是冒牌的。
她是出生那日就来到拂仙宗的,也是出生时他们所有人就说她是灵女,十年来一直都是。
沈应远来后也被测出身有灵女的血脉,秦怀音被认为是冒牌货。
凭什么,为什么?
明明都有,为何断定她就是假的?
秦怀音被蘅上玉孤零零地钉在雪峰顶,很努力地去用肉眼寻找早已经被雪盖住的草蚂蚱、草青蛙。
看不见。
现在没编完,以后也不会有了。
从此以后,就没人记得秦怀音的生辰了。
—
蘅上玉捏紧座椅扶手,他的手背因用力冒出青筋,倏地放开。
他面对秦怀音的诘问竟然无言以对,最后只得闭上双眼。
雪峰顶那日他把秦怀音钉在那里,半日后他才去将她抱回。
她才十岁,脸色雪白,冻得嘴唇发紫,肩膀上的血迹也早已冻干,浑身衣服皱巴巴的,与尸体的区别就差还有点呼吸。
可灵女后裔只会有一个。
所以他当时不后悔这么惩戒秦怀音。
然而现在面对她,对上她的眼睛,蘅上玉才真正怀疑起当初自己那么做是对的吗?
一个十岁的孩子,竟至于他将她钉于石壁来悔过吗?
毕竟还未分晓,谁也不知道这次究竟是不是出了两个灵女血脉的例外。
蘅上玉沉默良久,他睁开眼,手指轻颤一下,望着秦怀音道:“你走吧。”
秦怀音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离开,蘅上玉无数次走在她前面,此刻却只能目送她的背影。
她脚步不停,因为内心不平差点崴脚。
这些年,他一直在亏待她。她不平,或许也是理所当然。
并没有愤愤不平,只是因为成功逃脱而太过激动差点左脚踩右脚的秦怀音:妈呀,扯皮一堆,总算能咸鱼了。
接下来护山大阵的问题就不归她管了。
从前秦怀音抢着做这些事,不过是以为这样能够增加她的威望,她成为灵女的机会也就能更大点。
可实际上,这些任务她并不想去完成。
重来一生,秦怀音才不委屈自己呢。
灵女灵男,谁爱做谁做。
秦怀音走出大殿没有多久,就看见外面的凌寂玄。
他应当是有事找师尊,见有人后在此等待。
凌寂玄见到秦怀音后愣了愣,才直起身子叫“师姐”。
半路强行收回喜悦神情的秦怀音应了声,她正担心自己这样会不会成面瘫,可在凌寂玄眼中看来不过是她在勉强维持大师姐身份的镇定。
凌寂玄望了望殿内,但看不太清。
师姐被训了吗?
她如墨的双眼那般静静地看着自己,凌寂玄又想到屈清袖罚她时的理由“争论”也是因他而起,握拳向前走了几步。
秦怀音不动声色也往后退了几步,凌寂玄没发现,他说:“师姐,当时秘境里,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把剑给师弟。”
“你不用抱歉。”秦怀音还可惜这剑没给成呢。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灵怀可不爱听。
凌寂玄松了口气,他忽又想起什么似地,重新开口:“修复护山大阵,你会去吗?”
虽说秦怀音和沈应远目前来看,都为灵女血脉,可毕竟只会轮到一个。
师姐这般神情,肯定是想去的请求被驳回了。
自她救了自己一回,凌寂玄似乎想起了从前的师姐弟情谊,对上秦怀音恢复了些许曾经的态度。
他终究不忍,还是打算安慰。
“师姐,去不了也没有关系……”
“当然没有关系了。”秦怀音的脸上忽然绽出个笑容,把以为她心有不满的凌寂玄打了个措手不及。
秦怀音笑眯眯的,好像身后有条大狐狸尾巴摇啊摇晃啊晃。
“我本来就没这个打算。我觉得这些事情太累了,不愿去做,而师弟他就想去。他的觉悟简直比我高太多了!我真是自愧不如!”
“既然师弟这么想去我当然不会去凑热闹,就让师弟放心大胆地去做吧。”
秦怀音刚说完,沈应远也才从殿内走出,他听了这句话,只做出副惭愧神情,似真情实意道:
“师姐,谢谢你。师姐如此厉害,若在你我二人当中选,必定会是师姐。要不是师姐退出,定不会轮到我的。”
他豁达开解,“我知道师姐与师尊之间有矛盾,师尊严厉不通人情,但实际上师尊也是一片苦心,极为看重师姐。师姐你如只是和师尊赌气,万不要逞强,我定会将机会让出予你。”
秦怀音殿上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愿意去,沈应远就不信她真是这样想的。现在机会被自己抢去,秦怀音能不眼红?
沈应远心想,他还明上夸,实则暗中讽了一通她不懂体恤尊长,意气用事。
按秦怀音的性子,她定然极为生气——
“不必了!”
秦怀音此三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沈应远:?
秦怀音面带欣慰地开口:“师弟真是想多了,和师尊的矛盾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嘛,无需担心!不过你安慰劝解的心意我心领了。
另外师弟不用让,实在问题在我。毕竟师弟有如此抱负,愿为宗门上下分忧,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心!我得回去自罚闭关几天!”
说罢,秦怀音立刻转身,走得飞快,一会就见不到了影。
看样子好像确实一点也不想接这个任务。
沈应远:。
总感觉自己每次嘲讽秦怀音的时候都没有成就感。
秦怀音兑现当时与沈应远的诺言,果真回去就闭关。
她一连休息几日,因大多人忙于大阵修复,没有任何人来打扰她,秦怀音脸上气色都好了几分。
可惜并没有享多久的清净。
某日一早秦怀音刚刚醒来,她随身携带的传音玉佩就浮到空中,收到了传讯。
是她那说话噼里啪啦的师叔。
“师侄啊师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关过不了前功尽弃,你师叔我就要被你师尊挂宗门示众了!!!
“你师弟沈应远他晕了过去,现在这空位没有人顶上,你可怜可怜师叔来帮帮忙行不行啊!”
“师叔知道师侄有自己的打算,但是真的十万火急,师侄来救救师叔吧!!”
秦怀音本以为他们这么多人必然是能够完成任务,所以敢于咸鱼,却没想到还是差一点没成功。
护山大阵若是真未能修复便始终破着个洞,镇魔塔里魔物会随时偷渡入剑山,到时更加深入拂仙宗也不是没有可能。
秦怀音知道这种情况没她是真不行,可她不打算就这么轻易地答应,谁让她本来就一点儿不想参加。
她趴在床上翘起双腿,叹了口气。
“哎。”
庞容风:?
你叹气怎么个事?
“我记得师叔还有不少符纸呢,这些年师叔过得很是清闲,徒弟也没收过,要不师叔你过些天教教我符术呗。”
秦怀音上辈子就想研究研究这东西了,倒不是以前她不精通,只是庞荣风是这行当的专家,她想再学点符术上的真本领。
庞容风哪还有不答应的道理,左右也只是教一教,少点清闲时光,他正急得脑袋都要冒烟了,为了把这位大佛请来,什么都行!
他一连道了好几个“好”,得到满意回答的秦怀音挂了与师叔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