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屿把贺浔拉起来,惊觉:他怎么这么重?!要憋着气才能把他彻彻底底地扶坐在床上。
直到冯管事把小桌子摆到塌上,崔屿这才放心地告了声退。
贺浔用筷子夹灸肉,“崔医师不一起吃?”
崔屿摇头:“不了不了。”
“还是你看到我犯恶心?”贺浔拿碗,浓黑色眼睛紧紧扣在崔屿身上。
他又来了。
经过相处,崔屿大致能摸到一部分贺浔的性格习惯,比如,他不喜被人拒绝自己的提议或者要求,每每这时,他就会抬高下巴阴阳怪气,表面上说“你是不是嫌弃我”,实际意思是“你最好仔细想想待会怎么哄我”。
“没有。只是怕打扰到侯爷。”崔屿弱小可怜地开始狡辩,在接受到来自尊贵侯爷“那你过来啊”的暗示后,整个人蔫头耷脑地接过碗筷。
贺浔倒没有再发作什么,等崔屿吃完饭就放他走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那天崔屿是抱着怎样的心态离开的,只知道那时候的崔屿脚步都是轻快的,整个人精神饱满,脸上的雾霾一消而散,仿佛一下子挣脱了束缚,重获了新生。
那天,崔医师甚至看到路过的阿平都没忍住抱了一下,语气热切。
“好阿平,你终于肯回来了!”
阿平受宠若惊,手上是刚从西街买到的糕点:“崔医,你发烧了?在说什么胡话?”
我不回来能去哪里啊?
崔屿摇摇头,“就是觉得你要照顾我这个事儿精真的很不容易。”
…………
“候爷,霍邱玉将军到了。”贺浔未应声,就见门后大大咧咧站着个人。
来人身着铠甲,腰上佩剑未取下,寒光凛凛。他是贺浔的故交,父亲辈也都相识,算是竹马竹马。
贺浔比霍邱玉大两岁,霍邱玉没出生时,两家就已经很交好了。
交好到什么程度呢?
霍夫人和贺夫人经常凑一起家长里短的聊天,然后讨论如果哪天夫君负了她们,该用什么方法让他们净身出户。
当时贺浔涉世未深连句话都说不明白,碰到什么七/大姑八/大姨都只会傻乐,他那时粉雕玉琢的小小一团分外招人稀罕,连走路都会一扭一扭的,特别具有迷惑性。
霍母一看到他心就软得一塌糊涂,眼睛直发光,一口一个“亲亲宝贝小可爱”地嘬他脸颊肉,更是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简直恨不得贺浔是她生的。
在她的千求万求下,两家终于决定让贺浔和这未出生的胎儿结门娃娃亲。
霍母可激动了,祭出祖传的宝剑当定情信物,硬要让彼时还是小豆丁的贺浔扛着,幸亏被下人及时拦住,不然现在贺浔的早被那把重剑压死,坟头草都得有三尺来高。
众人心心念念着千金出世,结果意料之外,竟然横空蹦出来个大胖小子——正是霍邱玉。
这大胖小子也很神奇,才三岁就可以徒手抓蚂蚱往贺浔嘴里塞,四岁本领更强,他可以抓壁虎了。而且这人还特大方豪爽,把辛辛苦苦抓来的战利品同哥哥分享,让哥哥吃,以此来纪念他们曾经拥有但早已破灭的“娃娃亲”。
还好他不是女的,不然,贺浔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没事没事,成不了亲还可以拜把子当兄弟。”贺父是这么宽慰的。
这门破碎的娃娃亲可以用其他东西代替。
时年五岁的贺浔路过斜睨了眼正在玩泥巴的霍邱玉,嫌弃地抱胸,“不要,他看起来笨笨的。让他以后离我远一点。”
虽然是童言无忌,但贺父笑不出来了。
既然成不了亲拜不了把子,那干脆最后就叫贺浔认霍夫人当干妈,事情才顺顺利利地解决。
霍夫人终于得偿所愿,热泪盈眶地抱住贺浔,心都要化了。
…………
两家的情谊一直延续到现在依旧坚如磐石。
“我带了人参,鹿茸……就放门口啦。”霍邱玉倚着门扇懒懒道。
肯定是霍夫人顺便托他带过来的。
屋内的药香浓重,而贺浔,正在往花盆里头倒药汤,滚烫的汤水淋下去,那花明显被浇蔫了,散发着死气。
霍邱玉扇鼻子,可怜这些花花草草:“真是遭罪。”
贺浔:“要我喝下去,就是我遭罪了。”所以,还不如糟蹋点花花草草。
要说霍邱玉平时也是个没什么慈悲心肠的人,只是淡淡为这盆花的命运嘴上唏嘘了一阵,就作了罢。
有空关心这些还不如去关心一下怎么向户部申请明年的军饷。
“来干什么?”贺浔抬眼,看到这笔直挺拔的身影就觉得眼睛痛。
果不其然,霍邱玉羞涩地戳了戳手,“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来问一下……想问问你手头是否宽裕了些……”
他是来讨钱的。
怪不得平常见一面都难的人物今日竟然主动登门拜访。
贺浔看了看他那不要脸的傻样,“等着。”
“那要到什么时候?前些天送来的马草品质多次不佳,分量也不足。还有兵器,粮食的费用款项全都被缩减,甚至还未批下来!我已经尽力贴补的,还是不够。”说着,霍邱玉凑到贺浔跟前,把他手上的戒指全都撸下来放袖兜里,深情对着贺浔那虽然十指秃秃但分外修长的手,好像它会抓钱一般,珍惜地捧起来,“行行好吧,弟兄们都张着嘴嗷嗷待哺呢。”
“还有南蛮最近也不安分,似有再犯的意思。还听说他们最近换了一个首领……好像挺不好惹的。”
“喂,你什么时候离开京城?”
“我?”贺浔指了指自己,觉得他在说废话,“还活着已经算是不错了。”
霍邱玉这才想起贺浔的境地并不比自己好,相反,贺浔的处境要凶险得多。
他刚要安慰几句,就听到贺浔冷冰冰地说:“别想了,我死了遗产不可能分给你的。在分遗产之前,它们都会被抄走。”
太冷漠了。
霍邱玉赤急红脸,“在你心里兄弟我是这样的人吗?”
虽然每次来都是找贺浔借钱的,但是,贺浔能借说明他就是愿意的,而且霍邱玉自认没乱花,保证一厘一毫都用在正途上。
这钱只是借的,他迟早会还!
算了,知道贺浔向来没心没肺,他就不计较了。
“行,你说得都对。”
霍邱玉听到贺浔说让他自己找冯管事要银子,就迫不及待地迈腿,把贺浔落在脑后。
至于冯管事在哪里?
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冯管事早上会在院子练养生操,中午督促干活,晚上散会步,期间,他会去厨房,会客厅,小柴房,耳室等等等等的地方,偶尔会去府外逛一逛,或者去找侯爷,或者找其他人……总之,他这个精力充沛的老人家可以在任何时刻出现在任何地方。
“冯管事在哪里?他应该去找崔医师了吧。”婢女稍加思索回答道。
崔医师?
候府里面哪来的一号姓崔的人物?
“崔医师是哪位?”
婢女眼睛亮了起来,她天生对长得好看的男人分外宽容,特别是有本事长得好看还有斯文有礼的男人,“就是崔屿啊。圣上特意叫来给侯爷看病的医师,在京城里头赫赫有名。”
圣上?
还医师?
这不对劲啊。
“那你知道冯管事找他干什么吗?”
“崔医师要给侯爷熬药啊!候爷最恶药汤的苦涩滋味,崔医师有独特的熬药手法,可以把药汤的涩味挥发得一干二净。候爷都说了,喝完崔医师的药,连嘴巴呵出的口气都是清香的。”她夸张地说,非要把崔屿形容成一个活神仙。
霍邱玉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清。香。
这怎么可能?
贺浔那死要面子的根本说不出这种恶心的话好吧。
她到底是在胡诌乱扯些什么啊。
“真的真的,找时间霍将军也可以找他要一贴药。”
“不了不了。”霍邱玉拒绝,“那这个,崔医师现在在哪里呀?”
“哦,他在……”
***
霍邱玉呆呆地站在屋外,精神受到极大的洗礼。
屋子里,是崔屿。
他完全没有感觉到外面有人,正神经兮兮地用扇子扇药炉。
“扇,我扇死你。天天病歪歪躺床上发霉,有用吗?呃?有用吗?”
崔屿龇牙咧嘴,自言自语,状似癫痫。
话里话外都好像是在诅咒着霍邱玉的好友,霍夫人的亲亲干儿子——贺浔。
直到把炉子熄灭 ,崔屿打开药炉盖,“嘿嘿”笑两声,从兜里拿出一个纸包,拆开,里面是白色粉状物。
他把这些东西全部倾倒在药炉里头。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有力的胳膊捏住崔屿的天灵盖。
“你在干什么?”那人厉声问道。
他的手有股牛劲,崔屿脑袋疼痛得将要炸裂开来。
崔屿被翻了个面,瞬间就可以看到那个人的模样。
眉骨高而压眼,鼻子挺拔还有着明显的驼峰,眼睛是典型的三白眼,喷薄着汹涌的怒火。
滚烫的药炉被打翻,棕红色汤水泼成了一朵牵牛花的形状。
“你在下什么毒?”
霍邱玉怒目圆睁,对崔屿下了狠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