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逃回去的那个夜晚,裴确家里静悄悄的。
她两只脚跳进梯坎,后背抵着铁门,埋下头,小心拉开衣领口。
月光透进她怀里,藏在臂弯处的白色塑料袋模样完好,正随她微微起伏地呼吸摩挲出沙沙声响。
堂屋没开灯,平时趴在砖墙缝的飞蛾寻不到光源,此刻全都趴在右侧两扇刷黄漆的木门上。
和王柏民家一样,裴确家除了客厅外也有两个房间,面积一大一小。
大的靠外侧那间江兴业一个人住,小的埃墙角的那间裴确和白雪一起住。
经过江兴业的房间门时,裴确瞥见他的门头没上锁。
想着他应当还没回家,于是朝门缝的间隙往里面多看了几眼。
浅淡月光透过湛蓝的塑料棚顶,从实木床的床头照进屋内,一对灰色拄拐靠墙角放着,细长影子拖到旁边的宽边桌上。
桌面有只圆形竹笔筒,装着各种型号的刻刀,打磨用的砂纸垒成一摞放在旁侧,正前摆着两三个刚雕出轮廓的木刻人像,还没来得及刻画五官。
裴确知道,那些是江兴业要卖给街尾工艺品店的东西。
江兴业手工活好,做木雕的心思细,住在附近见过他作品的人都说:“老江这人像做得惟妙惟肖的,放店里应该能卖不少钱吧?”
江兴业听进去了。
每次输光救济补贴后,他便会做一些木雕放到工艺品店,每卖出一个和老板五五分成。
等钱拿到手,就继续去工地和吴建发玩牌,输光了再回来。
一直循环往复。
所以“爸爸”的形象在裴确心里,是一只每天都在迁徙的候鸟。
弄巷里的家不是他的栖息地,只是一根暂倚的树枝。明明他天生双腿残疾,却比谁都飞得更高、更远。
被拴住的,好像只有她和妈妈而已。
裴确敛回目光,脚步刚往前挪动两步距离,耳边便传来一阵轻鼾声。
她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屋子很小,七八平左右,顶多摆下一张一米宽的铁丝床。
房间没有窗户,透不进月光,裴确只能从白雪发丝间漏出的几缕银白辨认她的方向。
她侧身躺着,头枕在手臂已经睡着了,只是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翻过身来,压在她身下的书页跟着划拉作响。
等白雪动作的幅度小了些,裴确捂着怀里的塑料袋,抬脚,从床尾小心翼翼地跨到床里侧,转过身,后背紧贴着墙壁。
而后与黑暗对视片刻,确定自己身下那块断掉半截的木板没有塌陷后,长长呼出一口气。
裴确瞪着眼,打算捱到屋内有日光透进来的时刻,再抱着钢笔一路跑到桂花树下。
只是掉进她眼里的黑暗实在太大了,仿佛一床厚实的棉被,把她从头盖到了尾。
眼皮不重,反而变得轻飘飘的,像是两张被风吹起来的面皮,预备包饺子的人站在上头,手上拿着根擀面杖,一轻一重地反复往下摁。
然后裴确看见了许多深蓝色的光点,在她脚下铺成一条路,推着她进入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的场景有很多,但裴确只记得那条望不见尽头的跑道,她看见自己一直在跑,不停地往前跑......
等终于惊醒时,门缝透来的日光已经从床尾升到了对面砖墙。
白雪不见了,屋内只剩裴确一个人。
她从床上弹坐起身,拉开门,在现实中重复昨晚的梦境。
她一路跑,直到跑过小卖部,穿出弄巷,攀上悬索桥,看见那座巨型雕塑的虚影……
-
裴确和檀樾的第三次见面,两人已经十分有默契。
她会提早站在桂花树下,看着檀樾走下车。
黑色轿车驶离路口后,再等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
檀越把小布袋递到裴确眼前,但小女孩儿今天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你怎么了?”
他躬低身,看见她一只手背在身后,视线从他手里偏到一侧,瞳仁黑亮的大眼睛快速扑闪,像是打碎花瓶的小朋友。
“没......”
裴确回过神,另一只手从空荡荡的口袋抽出来,忸怩地接过檀樾手里的袋子。
昨晚的梦境太慌乱,也许是翻身的时候不小心把钢笔掉床底了。
她想着,有些悻悻地看了檀樾一眼,小声说:“下午见。”
“诶,等等。”
刚转身,檀樾忽然从身后叫住了她。
他今天仍是穿的白短袖衬衫,海军领,左侧口袋绣着嘉麟双语的校徽,细长手臂上搭了件灰色外套。
“你喜欢草莓味的糖吗?”
不等裴确打量的目光继续往下看,檀樾的手已经伸外套兜,攥着一把粉色包装的水果软糖塞到了她手里。
“不喜欢的话,明天再给你带其他口味。”
“叮——叮——叮——”
喜欢两个字还梗在喉咙,学校的上课铃忽然敲响。像是零点准时带走灰姑娘的南瓜马车。
“檀樾?”一道男声从不远处传来。
裴确抬起头,看见一个穿西服的瘦高男人,头发让风吹成了三七分,正火急火燎地往他们这边走。
项林枫手里拿着文件袋,刚从出租车上下来便在路旁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和一个奇怪的小女孩?
“项老师。”檀樾侧过身,礼貌问好。
“你...铃响了怎么还没回教室?”
项林枫的视线在裴确身上停了大半晌,看见她手里提着的小布袋后又把头扭了回去。
熟悉的氛围,裴确的脚步不自觉往后缩了缩。
她藏进檀樾背后,小心地扯了两下他的衬衫下摆,想告诉他自己先走了。
“嗯。”
少年感应到她传递的讯号,向她偏过头来,笑着应了声。
回家的路上,裴确照常喝完牛奶,在跨河桥的草堆藏好小布袋后拐进巷道。
“你被老子逮到了吧!”
她一只脚刚踩到潮湿地砖,专门蹲守在这里的吴一成猛地从路口冲出来,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往旁边砖墙重重一扔。
“咚”地一道闷响在空气中炸开。
裴确被这突如其来的痛感震得脑袋发麻,却不等她喘口气,吴一成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恶狠狠地问:“钢笔呢?”
身体上的痛,裴确都能不动声色地忍过去,但这简短的三个字让她的脸唰一下变白了。
她双手攥着衣角,牙齿发抖,说话跟着变得结巴,“什...么笔,我...我没有......”
“你少他妈给老子装!”吴一成的手使劲一提,“昨天你在七中对面小卖部买的,以为我不知道?”
脚尖在地面乱晃,呼吸断断续续地送进肺里,裴确咬着牙,衣领口的线头勒得她眼角不停流泪。
但她的嘴连半寸也不肯张,就那样被迫仰着头,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吴一成被裴确那双比常人更漆黑的瞳仁盯得浑身恶寒,猛地松开手,后退一步道:“我再问最后一遍,你给不给?”
裴确像一只软绵绵的虾米,丢在墙角弯低身,双手不停抓挠着血红发痒的脖颈。仍旧一句话也不肯说。
“你他妈自找的!”
忽然,吴一成大跨步上前,再次拽起裴确的胳膊,不管她有没有站起身,直接用蛮力把她往巷道里拖。
“砰!”
站在一扇半开的铁门前,他抬脚用力一踹,挥出去的右手产生惯性,把裴确摔到了堂屋的柜角底。
里屋的江兴业听见动静赶忙转着轮椅出来,手上握着的刻刀都没来得及放。
“江叔叔,你家这赔钱货现在可厉害了啊,都学会偷东西了。”
吴一成坐在凳子上,悠闲地翘起二郎腿,嘴角往地上趴着的裴确示意道。
“你...”江兴业还没摸清状况,但已经瞪着眼看向一旁的裴确,厉声质问,“你偷了谁的钱?!”
“我没...咳...没有!”
喉咙还在发痒,裴确忍不住咳嗽。
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她缓慢支起身,靠着木柜小声喘气。
吴一成懒得和她打口水仗,直接对着江兴业说:“我昨天看见她在文具店买了一支三十块钱的钢笔,江叔叔,我没记错的话——”
停顿片刻,他朝江兴业手里的刻刀挑了挑眉,“你一个木雕刚好就卖三十块吧?这也太巧了。”
“那是我攒的!”
污水越泼越浓,裴确站起来,用尽浑身力气反驳。
只是正中了吴一成的下怀。
他冷笑道:“噢?你攒的?你怎么攒的,光靠你每天捡瓶子的那几分钱吗?”
“江叔叔,昨天听我爸说,您刚好就差他三十块呢,”吴一成那双精明的吊梢眼又转到江兴业脸上,“要这钱真是被赔...被她给偷去买钢笔了,等我找到后我就回去和我爸说一声,就当是我买的,这钱江叔叔你也不用还了。”
吴一成上下翻动的嘴皮开成花,产成卵,吐出蛇信,散出**的种子。
裴确看见江兴业的眸光逐渐黯淡,在一旁着急地抓住他的裤腿,喊他:“爸爸...爸...我没有,我没有偷——”
“啪!”
常年握着刻刀长满老茧的手掌,扇来脸上的疼,是一口坚硬的锅。
裴确怔然抬头,望着江兴业,却没能看清他的脸,只看见他眼里绿莹莹的贪婪的光。
脑袋一片混乱杂音中,吴一成不知何时已走进挨着墙角的房间。
“你还敢说你没有!那这是什么?”
片刻,他手里拿着一支钢笔凑到裴确跟前,脚底踩着皱巴的白色塑料袋,像是缴获了战利品,满脸得意,“赔钱货,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名字了?买这么好的东西,你也配?”
蓦然,铁门嘎吱一声,白雪不知从哪抱回一沓旧书,站在门边。
吴一成没过足瘾,他站直身大声喊道:“呀!白雪姨回来得正好,您家赔钱货都学会撒谎了哟~”
“......我没有”
脸蛋烧得疼,裴确无力地匐在冰冷的水泥地,喑哑的嗓子仍旧重复着。
吴一成越过她,抬腿,双脚踩在门槛,像尊胜利者的塑像,单手举着那支钢笔。
暑热的日光斜照到他头顶,笔杆上的细闪刺到裴确眼睛,她忽然跳起身,朝他手里猛扑。
只是她刚扑过去,后脖颈的衣领又被人扯住了。
她转头,看见一根高高挥起的藤条,和隐在藤条快速挥落中,妈妈落泪的脸。
“你为什么总是不听我的话!谁教你撒谎的,谁!后悔还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错......”
裴确迎着藤条站得笔直。身体和心都在淌血,但她嘴上只说三个字。
白雪问一句,她便答一句。
“我没错!”
“我没错。”
“我没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认错